周桐站在朱雀门那巨大的阴影下,望着眼前车水马龙、四通八达却无比陌生的长街,只觉一阵头大。
守门的军士倒是尽责,在他询问时,一个络腮胡的队正很详细地给他指了路:“大人,您出了这门,沿着正阳大街一直走,过三个路口,看到一座石狮子特别大的‘赵尚书府’,就往右拐进青云巷。
顺着青云巷走到头,再左拐,再......看到一棵大槐树,旁边那户门楣最朴素的,挂着‘欧阳府’匾额的就是了。不远,也就三四里地。”
周桐听得连连点头,嘴里“嗯嗯”应着,心里却在疯狂打鼓:三个路口?哪个是路口?赵尚书府?石狮子多大算特别大?青云巷?大槐树?三四里地……听起来好像挺近?
他硬着头皮道了声谢,迈开步子。一开始还算顺利,沿着宽阔的正阳大街走,数着路口。
可长阳的街道规划方正,路口实在太多,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没走多远他就数迷糊了。那个“石狮子特别大”的赵府,他倒是看到了好几家府邸门口都有石狮子,有大有小,到底哪个才算“特别大”?
他犹豫着选了个看起来最气派的右拐了进去,结果发现巷子越走越窄,越走越深,两旁的府邸门楣一个比一个华丽,什么“孙府”、“钱府”、“李阁老府”……
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高门大户,除了门口的匾额和石兽略有差异,那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前值守的家丁,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活脱脱一个迷宫!
“坏了……”周桐站在一个陌生的十字巷口,看着四通八达、长得都差不多的巷子,彻底懵了。他努力回想军士的话——青云巷?大槐树?一点头绪都没有。再回去问守军?太丢人了!他周县令丢不起这个人!
没办法,他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问路。他挑了个看起来面善、守在某个“吴府”门口的家丁,堆起笑容上前:“这位小哥,劳驾问一下,欧阳太傅府怎么走?”
那家丁打量了他朴素的衣着(刚从皇宫出来,还是那身),迟疑了一下,还是指了个方向:“往东,过两条巷子,再往北,看到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柳树的,旁边就是欧阳府了。”
周桐道了谢,赶紧往东走。结果“东”是哪边?他抬头看看太阳,勉强分辨了方向。好不容易找到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旁边确实有户人家,门楣也挺朴素,他心中一喜,上前一看匾额——“张御史府”。
周桐:“……” 他想打人。
如此这般,一路走,一路问,问过卖糖葫芦的老汉,问过推车送货的脚夫,甚至问过一位坐着轿子匆匆路过的官员(那官员掀开轿帘,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下,不耐烦地让轿夫指了个方向)。
周桐感觉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在偌大的官邸区乱撞,走得腿都酸了,额角也沁出了汗珠。
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望山跑死马”,在桃城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的他,此刻无比怀念那小小的、熟悉的县城。
就在他快要绝望,考虑要不要直接雇顶轿子的时候,他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子尽头,看到了那棵记忆中似乎被提到过的、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槐树旁,那扇熟悉的、没有任何华丽装饰的黑漆大门,门楣上挂着那块朴素的“欧阳府”匾额,此刻在周桐眼中简直如同沙漠中的绿洲!
“我的亲娘哎……可算找到了!” 周桐长舒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
守在门口的朱军远远看到周桐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抱拳笑道:“周大人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周桐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脸的生无可恋:“老朱,快别提了……顺利?差点迷失在‘尚书’‘御史’的海洋里回不来!得亏我这鼻子灵,闻着味儿找回来的!”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快步往里走,“我先去找师兄,有事说。这长阳城……忒大了点!”
朱军被他逗乐了,赶紧打开门。
刚踏进前院,周桐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只见小桃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新认识的两个小丫头——小菊和小荷,则围坐在她旁边,小菊一脸崇拜,小荷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小桃俨然一副“大姐头”的派头,指挥若定,神采飞扬。
周桐心里嘀咕:‘果然不出所料,这丫头到哪儿都是孩子王。’
小桃眼尖,看到周桐进来,立刻收起“大姐”姿态,笑嘻嘻地挥了挥手,故意拖长了调子:“呦——!少爷回来啦?皇宫好玩不?没迷路吧?” 那促狭的眼神,明显是猜到了什么。
周桐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呵呵,托你的福,好得很。晚上等着。”
他默默在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嘲笑主子迷路,罪加一等!
小桃才不怕他,扮了个鬼脸:“等着就等着!少爷您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周桐无奈地摇摇头,暂时没空跟她斗嘴,径直走向书房。孔大孔二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见他来了,微微点头示意。
周桐推门进去,只见欧阳羽和老王正对坐在棋枰前,黑白子错落。老王捻着一枚黑子,似乎正说到兴头上:“……您说少爷是不是欠抽?好端端的,非要去动老爷珍藏的那把‘追月’弓!结果弓弦没上好,差点把房梁给崩了!老爷气得抄起藤条就追,那场面,啧啧,少爷被抽得嗷嗷叫,满院子乱窜……”
周桐脸一黑,干咳两声:“喂喂喂!老王!我有那么不堪吗?那是个意外!意外懂不懂!” 他走过去,从旁边抽了张椅子,一屁股坐在棋枰侧面,没好气地看着两人。
欧阳羽忍着笑,落下一枚白子,抬眼看向周桐,语气温和:“回来了?陛下召见,可有给你安排官职?”
“暂时没有。”周桐端起老王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就让我现在跟着大皇子,美其名曰‘学习为官之道’。”
他放下茶杯,语气随意地抛出一个炸弹,“哦,对了,陛下还问我,觉得大皇子和五皇子谁更好,想辅佐谁。”
欧阳羽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老王也忘了落子,两人都愕然地看向他。
周桐撑着下巴,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就实话实说呗,选了大皇子。”
欧阳羽:“……嗯?!”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周桐无视师兄那震惊的眼神,竹筒倒豆子般把御书房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陛下的询问、他的选择、那个将两人去留与沈怀民一年成败捆绑的约定……甚至把出宫遇到沈递,以及和沈递的谈话内容也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书房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欧阳羽手中的棋子“嗒”地一声掉落在棋盒里,老王更是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周桐看着两人石化的表情,疑惑地眨眨眼:“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欧阳羽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仿佛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他放弃了棋局,手指无意识地在棋盒里摩挲着光滑的棋子,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师弟……你……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般……这般……”
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周桐这种近乎“莽撞”的坦诚。
周桐点点头,神色倒是很平静:“我知道啊,师兄。事情肯定没想的那么简单。但我觉得,关键还是在于两位皇子本身。如果他们都无意那个位置,或者目标本就不冲突,那咱们何必自己吓自己,把局面想得那么复杂?”
他顿了顿,眼神坦诚地看着欧阳羽,“我的确有自己的私心,我就是想把师兄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桃城,咱们过咱们的清净日子。我承认,我没有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宏愿,我周桐就是个俗人,就想过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的小日子。但这不代表我不懂‘有国才有家’的道理。我只是觉得,这种皇储之争的漩涡,能避开就避开,何必硬往里跳?大家把话说开了,坦诚相待,不是更好吗?”
他摊了摊手,理所当然地说:“所以啊,我就直接跟五皇子摊牌了。我说你们哥俩都在一个地方,藏着掖着搞那些明争暗斗多累?要打要合,干脆点!要是你们本意都不想做那位置,或者各有各的想法,那就坐下来好好聊聊!别被底下那些依附的势力架在火上烤,当了别人博弈的棋子还不自知!我觉得沈递那小子……呃,五皇子殿下,他好像听进去了,还挺高兴的。”
欧阳羽听着周桐这番“天真”却又带着奇异逻辑的话,看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神,只觉得一阵阵眩晕。他只能苦笑着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师弟啊师弟……你这法子……还真是……头一回见。”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周桐这种试图用“坦诚相见”来解决最复杂权力博弈的惊人之举。
“让两位皇子坦诚相待?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吗?”
周桐一扬眉:“捅就捅呗!总比憋在肚子里烂掉强!反正话都说出去了,人也见了。师兄,您就别想太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等明天他们来了,不就都清楚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先去看看巧儿,走这一趟累死了。” 说完,他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欧阳羽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疲惫地挥了挥手。
书房门被周桐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他那“捅破天”的言论带来的冲击波。屋内只剩下欧阳羽和老王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仿佛两尊凝固的雕像。
过了好半晌,老王才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个……少爷他……呵呵,从小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胆子大得很……老爷也常说他是属孙猴子的……”
欧阳羽疲惫地靠在轮椅背上,望着窗外的树影,喃喃道:“非是胆大……是太过赤诚,太过……天真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这般毫无防备地将底牌和盘托出,将自己置于旋涡中心……唉,长阳城这潭浑水,比他想的深万倍啊。” 他的语气充满了忧虑。
老王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欧阳老弟说得对。少爷他……还是经历的少了,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他想起周桐在桃城虽然也经历风波,但终究是地方上的小打小闹,与这帝都的深不可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两人正沉浸在深深的忧虑和对周桐“天真”的感慨中,书房的门突然又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周桐那颗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欧阳羽:
“那个~师兄,有银两吗?借我点?刚回来,身上就剩几文钱了,巧儿和小桃她们还得添置点东西……”
欧阳羽:“.....”
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