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随着小胡公公,终于来到了巍峨壮丽的朱雀门前。巨大的朱漆宫门紧闭,只开着一道供人通行的小侧门。
门前两列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士,如同雕塑般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宫门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威严。
“止步!”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上前一步,声音洪亮。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小胡公公身上,认出是宫中内侍,态度稍缓,但转向周桐时,立刻变得审视而警惕。“腰牌,文书!”
小胡公公上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符,正面刻着“内侍省”,反面刻着“引”字,递了过去:“奉陛下口谕,引桃城县令周桐觐见。此乃周大人。”
队正仔细查验了铜符,又看向周桐:“周大人,请出示官凭印信。”
周桐摸了摸身上,除了几两碎银子,空空如也——他刚进欧阳府,官服都没换,更别提带印信文书了。他摊了摊手,看向小胡公公。
小胡公公立刻道:“周大人是陛下特旨召见,事出紧急,未及携带官凭。咱家可作保,此乃陛下亲口谕令。”
队正目光在周桐朴素的衣着和小胡公公笃定的神情间游移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对周桐道:“大人请解下佩剑、利器,任何随身物品需经查验。”
周桐再次摊手:“除几两散碎银子,身无长物。”
两名士兵上前,仔细地搜检了周桐全身(主要是袖袋和腰间),确认无误后,向队正点头示意。
“放行!”队正侧身让开。
跨过那道沉重的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宽阔的御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一尘不染,笔直地通向深不可测的宫阙深处。两侧是望不到头的高大红墙,墙头覆盖着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尘土和冰冷石料的气息。
小胡公公的脚步明显放得更轻更稳了,他几乎是贴着墙根行走,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周大人,进了这门,您就得格外留心了。从现在开始,眼观鼻,鼻观心,非问勿言,非召勿动。每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有眼睛盯着。”
周桐点点头,收敛了之前的好奇和跳脱,也学着尽量放轻脚步,目不斜视地跟着。
他们一路行去,又经过数道宫门关卡。每过一道门,守卫都更加森严,盘查更加仔细。
小胡公公每次都需出示他那枚小小的引路铜符,低声解释。周桐则如同一个会走路的木偶,沉默地接受着一次次的审视和搜检。
越往里走,宫殿越发高大巍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也越发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守卫们的眼神更加冰冷,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不知穿过了多少重宫殿楼宇,绕过了多少回廊水榭,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格外庄严肃穆的殿宇。殿前守卫的铠甲明显更加精良,气息也更为沉凝。殿门紧闭,上方悬挂着“御书房”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
殿门外,一位身材清瘦、面容刻板、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太监,如同生了根一般站在那里。他身着深紫色宦官服,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
小胡公公见到此人,立刻小步趋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比:“胡爷爷,周大人带到了。”
老太监——正是御前首领太监胡守——目光如电,扫过周桐全身,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他微微颔首,尖细的嗓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嗯。候着。” 说完,他转身,动作轻捷无声地推开厚重的御书房门,闪身进去。
片刻后,门再次打开,胡守走了出来,对周桐道:“陛下宣召,周大人请进。”
时隔一年,再次站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御书房门前,周桐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威压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他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整理的衣襟,挺直背脊,迈步而入。
御书房内光线明亮,龙涎香的气息浓郁依旧。周桐一进门,目光便垂落在地面光滑如镜的金砖上,不敢有丝毫斜视。他快步走到御案前约莫一丈远的地方,依照小胡公公路上紧急灌输的礼仪,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
“臣,桃城县令周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而肃穆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御案后,沈渊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平身吧。周桐,一年不见。朕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从桃城回来,可没少在朕耳边夸你治理有方,颇有手段。”
周桐站起身,依旧微微垂首,保持着恭谨的姿态:“陛下谬赞。臣惶恐。臣只是尽守土安民之责,不敢居功。桃城能有些许起色,全赖陛下洪福,百姓勤勉,将士用命。”
“哦?尽本分?”沈渊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尽本分能想出官府发冰的法子?尽本分能捣鼓出那琉璃制法?”他话锋一转,直切核心,“周桐,朕今日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朕的大皇子怀民,和五皇子沈递,这两人……如何?”
周桐心中警铃大作!‘卧槽!送命题来了!这大爷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飞快运转,谨慎措辞:“回陛下,大皇子殿下沉稳持重,明理通达,深具君子之风。五皇子殿下聪颖机敏,锐意进取,颇有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两位殿下皆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臣……不敢妄加评议。” 他努力把水端平,两边都夸。
沈渊似乎并不满意这含糊的回答,追问道:“若让你选一人辅佐,你选谁?”
周桐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臣选大皇子殿下!”
这果断出乎沈渊意料,他微微挑眉:“哦?为何?”
“大殿下心志坚定,所求明确。”周桐硬着头皮回答,点到即止,不敢多说。
沈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探究这果断背后的原因。他没有再追问皇子之事,话题一转:“你那琉璃制法,献得不错。朕还听说,你在桃城,夏日里还能制冰?”
周桐心中一松,赶紧接话:“回陛下,不过是因地制宜,挖深了地窖,多储了些冬日寒冰罢了,取巧之术,不值一提。”
沈渊“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桐跪在地上,膝盖接触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时间一长,那股钻心的疼痛和酸麻感便清晰地传来。
古代的跪拜大礼,尤其是这种长时间的跪奏,对膝盖的伤害极大。髌骨直接承受全身重量压在坚硬地面,极易导致膝盖淤青、软组织挫伤,长此以往甚至会落下风湿骨痛的病根。他努力想不着痕迹地微微挪动一下膝盖,缓解那难以忍受的刺痛感。
沈渊的目光何等锐利,立刻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小动作。看着周桐那副强忍不适又不敢造次的样子,沈渊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起来吧。念你是初次正式面圣,这跪礼生疏些也情有可原。回去,该好好练练了。”
“谢陛下隆恩!”周桐如蒙大赦,赶紧叩首谢恩,这才站起身。膝盖一阵发软,他下意识地微弓着腰,缓解那股不适。
沈渊看着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周桐,你是个聪明人。怀民……他性子有些执拗,认准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朕让他带你熟悉长阳,学习为官之道,也是希望你能……多帮衬他一些。” 这话语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了。
周桐心头一跳,果然来了!他立刻躬身,态度谦卑至极:“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大殿下天资聪颖,深谙事理,臣才疏学浅,唯恐不能胜任‘帮衬’之责。臣此来长阳,确是为潜心学习,增长见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沈渊看着他这副诚惶诚恐、急于撇清的样子,心中了然,但帝王意志岂容轻易推脱?他淡淡道:“朕亲自让怀民教导你,岂非比你自己摸索强上百倍?况且,”他语气加重了几分,“能跟在皇子身边学习,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周卿,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周桐知道,这皮球是踢不回去了。皇帝铁了心要把他绑上大皇子的船。他心中无奈叹息,面上却只能摆出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模样,深深一揖:“陛下如此厚待,臣……臣惶恐!臣定当竭尽全力,跟随大殿下用心学习,不负陛下圣恩!”
“如此甚好。”沈渊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身份,暂时就以‘奉旨入京观政’的地方官员论。安心跟着怀民便是。”
“臣遵旨,谢陛下!”周桐再次行礼。
谈话似乎到了尾声。沈渊看着眼前这个从始至终表现得谦卑、谨慎,却又透着股机灵劲的年轻人,忽然感慨道:“周桐,你确实是个聪明人。朕原本让怀民带着戚薇去桃城寻你,只是想让他散散心,看看民间疾苦。朕没想到,竟从你这里,让朕这儿子……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他指的是沈怀民那“胜者”的宣言和决绝的态度。
周桐听得一头雾水:‘我?我干啥了?大皇子在他爹面前说我啥了?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妙呢?’ 他隐隐有种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沈渊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说出了那个一年之约:“朕与怀民有约。一年为期。若他能做到朕的要求,一年之后,你与欧阳羽,是走是留,朕绝不再过问。”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若他未能做到……你师兄弟二人,就安心留在长阳吧。”
周桐心中警铃再次狂响!这简直是把他和师兄的“退休计划”直接绑在了大皇子的战车上!他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堆满忠诚和决心,声音洪亮:“陛下放心!臣定当全力襄助大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定不负陛下所托,助殿下达成宏愿!”
反正什么好听说什么,先把态度摆足。
沈渊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表忠心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沉地笑出了声:“呵呵……好,好,朕等着看。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退下吧。”
“臣告退!”周桐如释重负,再次躬身行礼,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
厚重的御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周桐刚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就看到胡守公公已经站在一旁,对旁边一名垂手侍立的小宫女吩咐道:“送周大人出宫。”
“是。”小宫女声音清脆,对着周桐屈膝一礼,“周大人,请随奴婢来。”
周桐点点头,跟着宫女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刚走出御书房所在的宫苑,来到外殿一处相对开阔的回廊转角,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小师叔!”
周桐循声望去,只见五皇子沈递正斜倚在一根朱红廊柱旁,笑嘻嘻地看着他。旁边引路的宫女连忙行礼:“奴婢见过五殿下。”
沈递随意地挥挥手:“免礼。你下去吧,本王送小师叔出去,正好要去欧阳师傅府上。”
宫女依言退下。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沈递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又有些兴奋:“小师叔,你可算到了!我一听说你进了宫,就赶紧溜出来堵你,生怕错过。你是不知道,这几天被工部和琉璃那摊子事绑得死死的,头都大了!” 他开始大倒苦水,抱怨着繁琐的事务和难缠的官员。
周桐静静听着,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陛下召见,问了些话。”
“哦?父皇说什么了?”沈递好奇地问,随即又压低声音,“没为难你吧?”
周桐看了他一眼,直接把御书房里的对话,除了沈怀民那“胜者”宣言的细节没提(那是人家父子私语),其余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包括沈渊问他对两位皇子的看法,以及他选择大皇子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那个将他和师兄能否离开长阳与大皇子一年成败紧密捆绑的约定!
沈递听得目瞪口呆,脚步都慢了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父皇……父皇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一年之约?还……还把你和师傅的去留也绑上了?”
“千真万确。”周桐语气肯定,带着一丝无奈。他此刻心里就一个念头:离这些权力漩涡越远越好!什么皇子争位,明枪暗箭,想想就头大。明明几个皇子都对那把椅子没啥执念(至少沈递看起来是这样),沈怀民只想要自由,沈递看起来也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何必搞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干脆挑明了说:“殿下,说实话,这些事,何必藏着掖着?摆明了说开,岂不是省心?殿下若无意那个位置,何必被架在火上烤?大殿下所求不过逍遥,殿下所求……” 他看向沈递。
沈递沉默了片刻,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比之前真诚了许多:“也好!小师叔你说得对!那位置,说实话,我坐上去也是受罪!能轻松甩开,最好不过!大哥和二姐能成,我第一个拍手叫好!”
周桐看着他这副发自内心的轻松模样,也笑了:“殿下能如此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但他话锋一转,点出了关键,“不过殿下,您是这样想,但依附于您的那些官员、那些势力呢?他们投入了那么多,会甘心看着您……或者说,看着他们押注的‘宝’,就这么放手吗?” 他指的是沈递利用琉璃新制拉拢的那批人。
沈递的身体明显一震,脸上的轻松僵了一下。他显然没想那么深。他烦躁地挥挥手:“嗨!那些……等大哥真坐上去了,自然有办法收拾他们!大哥的手段,我还是信得过的!”
周桐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大殿下若真要走那条路,他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这些趋利的官员。还有天下悠悠众口,那些信奉礼法纲常、视……视某些关系为洪水猛兽的腐儒清流。他们的笔杆子和唾沫星子,才是最锋利的刀。”
沈递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冷哼道:“他们敢乱嚼舌根?敢乱写乱说?看我不抽烂他们的嘴!” 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感觉有些无力。抽得了一人,堵得住天下人之口吗?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都排出去,再次看向周桐时,眼神清澈了许多,带着真诚的感激:“小师叔,多谢你点醒我。也多谢你……愿意帮大哥。”
他拍了拍周桐的肩膀,“明日,我与大哥一同去师傅府上拜访!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这长阳城的风浪,咱一起趟过去!”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重重宫门,再次站在了朱雀门那巨大的阴影之下。宫外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沈递停下脚步,脸上恢复了惯有的促狭笑容:“小师叔,我就送到这儿了。回去的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促狭地眨眨眼,“想必您认得吧?若是不认得,不妨问问路上的人,说不定还能遇到几位‘交好’的官员,叙叙旧呢?哈哈!我得赶紧回去,好好跟我那大哥叙叙旧去了!” 说完,他潇洒地挥挥手,转身汇入宫门内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周桐站在巍峨的朱雀门下,望着眼前车水马龙却无比陌生的长街,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深不可测的宫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走到门边肃立的守卫面前,语气诚恳地询问:
“这位军爷,劳驾问一下,去欧阳太傅府……该往哪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