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刚踏出欧阳府那扇朴素的黑漆大门,目光便落在台阶下静候着的一人身上。
那人身着靛青色宦官常服,头戴乌纱小帽,身形清瘦,面容白皙得近乎透明,下颌光洁无须。他垂手而立,姿态恭谨,却又带着宫中特有的那份内敛的矜持。
在长阳,皇帝宣召官员,传旨太监通常在府门外等候,既显天家威仪,又不会贸然踏入臣子私邸,分寸拿捏得极准。
见周桐出来,那小宦官立刻迎上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柔和与尖细混合的独特腔调:“这位想必就是桃城县令周桐周大人了吧?陛下在御书房候着呢,请随咱家来。”
周桐终于有机会近距离、仔细地打量传说中的太监——上次匆匆来长阳,只在人群里远远瞥过几眼。此刻细看,眼前这小宦官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秀,皮肤细腻得不像男子,喉结几乎看不见。
最明显的便是嗓音,那刻意压低的声线里,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柔气。周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探究。
小宦官被周桐那毫不掩饰的、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物事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微微发毛,赶紧干咳一声提醒:“周大人?陛下还等着呢,请随咱家移步。” 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桐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哦,好,好,这就走。” 他下了台阶,目光却还在小宦官身上转悠,忽然问道:“这位小公公,就你一人?没个随从?”
小宦官微微挺直了些腰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傲:“周大人说笑了,皇城根下,天子眼前,还没人敢对咱家行不轨之事。轻车简从,足矣。”
周桐点点头,边走边套近乎:“公公贵姓啊?”
“免贵姓胡。”
“胡公公。”周桐嘴里念着,心思却活络开了。他想起以前小说里讲的官场轶闻,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这种引路的太监,塞点银子好处,往往能提前知道点消息或者行个方便。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袋,嗯,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得试试!
他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小胡太监身后半步,目光如扫描仪般在他身上逡巡:宽大的宦官袍服,袖子倒是宽大,但似乎没有口袋?腰间系着带子,也没见荷包。
这银子……往哪儿塞?
总不能直接拍他手里吧?那也太没技术含量了!
周桐的视线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太监那被袍服遮掩、却因行走而微微摆动的臀部轮廓上……
小胡太监刚想开口给周桐讲讲进宫面圣的规矩和忌讳,一回头,正对上这位周大人那若有所思、直勾勾盯着自己后身的目光!
小太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发麻!他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脚步也加快了几分:“周…周大人!咱家方才跟您说的规矩,您…您可听清了?”
周桐被他突然加快的步子和变调的嗓音拉回神,有些茫然地挥手:“啊?规矩?没事没事,那些我都知道!我就是对公公您……”
他本意是想问“你们走路都是这么小步小步、像猫一样扭的吗?”,结果话到嘴边,看着小太监那惊弓之鸟般的侧脸,后半句“走路方式挺好奇”愣是卡住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对公公您……”
听在小胡太监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周大人果然……!
他内心更加笃定了某种可怕的猜测,身体瞬间僵硬,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周…周大人!咱…咱家是…是净了身的…您…您高抬贵手……”
周桐完全没理解对方那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还在摩挲着下巴,盯着小太监的袖口和腰侧,自言自语地琢磨:“这到底该怎么塞进去呢?那儿好像有点紧……”
小胡太监(内心疯狂呐喊:塞?!塞什么?!往哪塞?!)吓得魂飞魄散,脚下生风,几乎要小跑起来。
“哎!小胡公公!你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啊!” 周桐不明所以,赶紧追上去,情急之下伸手就想拉住对方的胳膊。
“啊呀——!” 一声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惊叫陡然响起!
小胡太监如同被蝎子蛰了般猛地跳开,双手护胸,满脸惊恐地看着周桐伸过来的手。
这动静在清静的官员聚居区显得格外突兀,引得附近几户府邸门口值守的家丁仆役纷纷侧目,好奇地看了过来。
周桐:“……”
小胡太监:“……”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周桐讪讪地收回手,小胡太监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涨得通红,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袍。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异常沉默,只听得见脚步声和彼此略显粗重的呼吸(一个是吓的,一个是懵的)。
直到转过一个街角,眼看离皇宫越来越近,周桐实在憋不住,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小胡公公啊……”
小胡太监又是一个激灵,差点再次尖叫,强忍着才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周…周大人?”
周桐搓了搓手,决定开门见山,压低声音:“是这样的,我听人说,被召进宫,给带路的公公塞点‘茶水钱’是规矩,也好打听点消息。
我这左看右看,实在不知道往您身上哪儿塞合适啊?袖口?腰里?还是……” 他眼神又不自觉地瞟了瞟。
小胡太监愣住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猛地松了口气,感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这位周大人是这么个“兴趣”?!是塞银子!不是塞别的!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都怪干爹临行前那些意味深长的话!
什么“周大人深得圣眷”、“务必交好”、“此人……很有趣”,让他先入为主地想岔了!
“哎哟!我的周大人呐!您可吓死咱家了!”
小胡太监拍着胸口,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嗔怪的真切笑容,“您早说呀!”
他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这才凑近周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传授“秘诀”的意味,“宫里行走,讲究个‘袖里乾坤’。您看咱家这袖子,”
他微微抬起手臂,宽大的袖口自然下垂,内侧形成一个隐秘的空间,“您只需这样,手指捏着银子,装作不经意地靠近,手腕这么轻轻一递……” 他做了个极其隐蔽、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示范,“东西就到了咱家袖子里了,神不知鬼不觉!万不可直接往怀里或腰上塞,那太显眼了,也失了体统。”
周桐恍然大悟,眼睛发亮:“哦——!原来如此!怪不得看您上下没个口袋呢!我就说嘛!”
他一副“学到了”的兴奋表情,跃跃欲试,“要不……咱现在就试试?我这儿有三两碎银子……”
小胡太监:“……”
他是真服了这位周大人的脑回路!
明明现在就可以偷偷塞给他,非要整得像做实验一样!他哭笑不得,但心情放松下来,知道周桐不是那种人后,态度也自然亲热了许多:“周大人您可真逗!咱边走边说规矩吧,宫里大,规矩也多,一时半会儿讲不完。咱们边走,咱家边给您说点紧要的,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您记个大概就成。陛下真等着呢,可不敢再耽搁了!”
他脚步不停,但语速快了起来,开始低声讲述入宫觐见的礼仪和注意事项。
周桐一边听着,一边终于心满意足、动作略显笨拙但成功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袖里递银”的壮举。三两碎银滑入小胡太监宽大的袖中,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小太监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
【时间稍早,沈怀民车队抵达皇宫】
在周桐与“小胡”太监开始那场啼笑皆非的同行前,沈怀民的车队已抵达皇宫东华门。
守卫的禁军统领远远看到那玄色锦缎包裹的车厢和熟悉的护卫仪仗,立刻肃立行礼,连令牌都无需查验,只是恭敬地示意放行。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车队畅通无阻地驶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深宫禁苑。大皇子的身份,在皇城之内,本身就代表着最高的通行权限。
马车在指定的宫苑前停下。早有几名内侍垂手恭候在旁。
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气度沉稳的老太监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殿下,陛下在御书房,请您即刻过去。公主殿下,”他转向沈戚薇,微微躬身,“皇后娘娘请您先至凤藻宫歇息。”
沈戚薇在侍女的搀扶下优雅下车,听到“凤藻宫”三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看向沈怀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哥……”
沈怀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眼神温柔而坚定:“先回去吧,过会儿我去看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戚薇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属于少女的依赖瞬间敛去,恢复了皇室公主应有的端庄仪态,对着老太监微微颔首,便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朝着后宫深处走去。背影挺直,步履从容,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沈怀民目送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转角,才收回目光,看向那老太监:“有劳胡公公带路。”
这位胡公公,正是御前首领太监胡胜,侍奉沈渊数十年的心腹老奴。他微微躬身:“殿下请随老奴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阙,来到御书房外。胡胜无需通报,只是站在紧闭的雕花木门外,提高声音,清晰而恭敬地说道:“陛下,老奴将大殿下请来了。”
“进来。” 门内传来沈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胡胜侧身,轻轻推开厚重的房门,对沈怀民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怀民迈步而入,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浓郁。沈渊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沈怀民身上的刹那,沈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欣慰。
眼前的儿子,与一个月前离京时那个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身形都显得有些佝偻颓唐的模样判若两人。
虽然依旧清瘦,但背脊挺直如松,步伐沉稳有力。那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宇舒展开来,眼神沉静而明亮,仿佛蒙尘的明珠被拭去了灰垢,重新焕发出内敛而坚韧的光彩。
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锋芒隐去,却更显厚重与从容。那份因情所困、近乎自毁的萎靡之气,已然消散无踪。
“人,带回来了?” 沈渊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父皇。” 沈怀民躬身行礼,“周桐已安置在欧阳太傅府中。”
沈渊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这一个月相处下来,觉得此人又如何?”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沈怀民的表象。
沈怀民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坦然道:“父皇当日说儿臣与他有几分相似,儿臣如今深以为然。此人……确是难得的妙人。”
他的语气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治县有方,心思奇巧,更难得是那份不羁之下的赤诚与担当。行事看似跳脱,实则谋定后动,胸中自有丘壑。儿臣与之交谈,颇觉……投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行桃城,所见所闻,令儿臣感触颇深。就如上次所说,周桐治理一方,使边陲小城焕然新生,百姓安居乐业,其能可见一斑。然其言行,更让儿臣明白了一些……道理。”
“哦?” 沈渊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沈怀民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声音清晰:“儿臣明白,史书……是由胜者所书。”
沈渊微微一怔,下意识重复:“圣者?圣人之言?”
“不,父皇。” 沈怀民摇头,纠正道,“儿臣所言,是‘胜者’之胜。战胜之胜,胜负之胜。”
“胜者……” 沈渊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骤然一凝。他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儿子话中的决绝之意!
这不是妥协,不是祈求,而是宣告!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赢得书写自己命运的权利!沈渊看着眼前脱胎换骨般的儿子,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有赞赏,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好!好一个‘胜者’!” 沈渊止住笑声,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怀民,“看来,你是选了一条……远比朕预想的更为艰难,却也更为彻底的路。”
他站起身,踱到沈怀民面前,语气沉凝,带着帝王的冷酷与决断:“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也不会再偏袒或阻拦。你是朕的儿子,更是大顺的皇子!
你要走的路,路上的荆棘、明枪暗箭,皆需你自己去趟平!那些腐儒之言,清流物议,世家掣肘……朕不会替你压,也不会替你挡!这江山社稷的担子,容不得丝毫取巧!你若真想做那‘胜者’,就拿出‘胜者’的手段和担当来!朕,只看结果!”
沈怀民迎视着父亲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磐石般的坚定。他再次深深一躬,声音斩钉截铁:“儿臣明白!谢父皇成全!”
“成……全?” 沈渊被这两个字噎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好小子!这是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路给堵死,也把所有的退路和后路都斩断了!逼着自己这个父皇,只能接受他那条“胜者为王”的路!
“好!朕等着!” 沈渊眼中精光爆射,带着一丝棋逢对手般的兴奋,“朕等着看你如何做这个‘胜者’!”
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你和戚薇的事……朕可以不再过问。”
他话锋一转,帝王的威压再次弥漫,“不过,朕给你的时间有限。一年之内,你要让这满朝文武、让这天下人,对你坐上太子之位……心服口服!更要让那些非议你与戚薇之声,彻底闭嘴!做得到吗?”
沈怀民直起身,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去吧。” 沈渊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锐气烙印在心底。
沈怀民躬身告退,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御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龙涎香袅袅升腾。沈渊没有立刻回到御案后,他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未动。
他脸上的威严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疲惫与深思。
儿子那脱胎换骨般的眼神、那“胜者”的宣告、那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都让他这个帝王心潮起伏。
他坐回宽大的龙椅,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却久久没有拿起朱笔。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沈渊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御书房的屋顶,投向了更远、更莫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