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和徐巧随身携带的行李本就轻简,加上欧阳府内早已备好洁净的被褥用具,收拾起来格外快。
徐巧将几件素雅的换洗衣物叠好放入衣柜,又将随身携带的几本书册和一个小巧的针线笸箩放在桌上,房间便有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周桐推开临窗的支摘窗,一股带着长阳城特有烟火气的微风拂面而来。
他望了望外面清幽但略显陌生的庭院,转身对正在整理床铺的徐巧温声道:“巧儿,等会儿见过师兄,若还有闲暇,我陪你去外面布庄看看?挑几件时新的料子做衣裳。这长阳城的样式,总归与桃城不同。”
徐巧直起身,走到他身边,也望向窗外,目光有些微的迟疑和倦怠,轻轻摇头:“桐哥哥,我…有些乏了,今日就不出去了吧?这些衣裳都还能穿。”
她并非真的累,只是踏入这座曾埋葬了她家族过往的城池,心头那沉甸甸的陌生与压抑感尚未散去,本能地想缩在这暂时属于他们的小天地里。
周桐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轻轻带向自己,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就当是陪我走走,熟悉熟悉这长阳的街巷?总待在屋里也闷。放心,有我在呢。”
徐巧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那份不安似乎被驱散了些许,正欲点头答应——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小桃像只灵巧的燕子般飞了进来,脸上满是兴奋:“少爷!巧儿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挑新衣裳!” 她显然在门外就听见了。
周桐松开徐巧,没好气地看着她:“你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么快?”
小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几步蹦到床边拍了拍:“那当然!少爷,我就住你们隔壁那间哦~” 她说着,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在那堵将两间厢房隔开的墙壁上。
周桐看着她眼神不对,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只见小桃几步走到那堵墙前,伸出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探究感,轻轻敲了敲墙面,又沿着砖缝摸了摸,然后转过身,一脸“我有个绝妙主意”的表情:“少爷!你看啊!”
她指着墙壁比划着,“过来串门太麻烦了!不如……我们在这边开一个小门吧?嗯……一人高就行!到时候我直接‘嗖’一下就过来了,多方便!我看这墙也不算太厚,找把趁手的工具……”
“……” 周桐感觉额角青筋跳了跳,“你小子想干什么?!拆墙?这是欧阳府!不是咱们桃城自己盖的房子!”
“哎呀少爷!” 小桃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兮兮又理直气壮的表情凑过来,“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屋子,太无聊了嘛!王叔和小十三选的是最靠边的耳房,我旁边就只有少爷和巧儿姐了!你就行行好嘛!我们就偷偷开一个,小小的,好不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她伸出小指比划着。
“绝对!绝对不行!” 周桐斩钉截铁,简直要被这丫头的异想天开气笑,“一点隐私都没有了!成何体统!再说了,等回去我告诉嬷嬷,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小桃立刻抓住话柄,挺起小胸脯,义正言辞:“嬷嬷?对呀!嬷嬷特地叮嘱过我的!说长阳城水深得很,危险!要我时刻不离地跟在巧儿姐和少爷你身后左右!寸步不离地保护你们!我这是为了更好地履行职责呀少爷!开个小门,我就能更快地出现在你们身边,应对一切突发状况!这难道不是最稳妥的方案吗?” 她眨巴着大眼睛,说得煞有介事。
周桐看着她那副“我完全是为了你们好”的狡黠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得了吧你!我看你是想更方便当你的‘偷腥小猫’吧?”
“哎呀!少爷你污蔑人!” 小桃捂着额头跳脚,脸蛋微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两人正拌着嘴,徐巧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方才的郁结也散了不少。周桐见徐巧笑了,也懒得再跟小桃歪缠,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事儿没得商量!墙不准动!你先消停会儿。我得先去见师兄了,等会儿可能还要去趟皇宫。等正事办完,如果时间还早,再带你们出去逛逛。”
小桃一听还能出去,立刻把拆墙大业抛到脑后,眼睛亮晶晶的:“真的?那行!说话算话!那……我现在干嘛?去找府里那两个小姑娘玩?叫小荷和小菊对吧?” 她对新环境总是充满探索欲。
周桐一边整理了下衣襟准备出门,一边随口道:“嗯,挺好。你们仨名字都带‘小’,凑一起正好,你当大姐头带着她们玩。”
“不要!” 小桃立刻嫌弃地皱起鼻子,“少爷我也要改名字!我不要当什么‘小桃’了!我要个响亮的名字!”
周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一愣,走到门口回头看她,故意逗她:“行啊,想改就改。想姓什么?姓徐还是姓周啊?” 他纯粹是顺口一问。
小桃还真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片刻后,眼睛一亮,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嗯……姓周吧!跟少爷你姓周!这样听起来多亲近,像一家人!”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越发狡黠,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兴奋,“而且啊,少爷你想想,这戏码多有意思!‘哥哥’和‘妹妹’……嘿嘿,就像少爷你以前说书讲的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最刺激的那种……”
她话还没说完,周桐和徐巧几乎是同时出手!一人一边,精准地捏住了小桃粉嫩的耳朵尖!
“哎哟!疼疼疼!” 小桃立刻夸张地叫起来。
“得了吧你!” 周桐又好气又好笑地松开手,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跟你说了,我先去找师兄!老实待着!”
说完,赶紧拉开门溜了出去,留下捂着耳朵、一脸委屈又带着点得逞笑意的小桃和无奈摇头的徐巧。
周桐穿过清静的庭院,很快来到书房门口。孔大和孔二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侍立着,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看到周桐过来,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激动和亲近。
周桐笑着上前,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在孔大结实如铁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又拍了拍孔二的胳膊:“嗯!不错!孔大这腱子肉一点没松,孔二这身板也挺拔!看来在长阳也没落下功夫!”
孔大憨厚一笑,瓮声瓮气道:“周大人说笑了,哪敢落下?天天练着呢!”
孔二则带着点好奇和试探:“大人,听王老哥说您跟赵憨货(赵德柱)都能打得有来有回了?真的假的?他那身牛劲……”
周桐挑眉,带着点小得意:“嘿,骗你们干嘛?那憨货力气是大,不过咱现在也不是吃素的!改天有空,咱们仨也切磋切磋?”
孔家兄弟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孔二更是脱口而出:“嚯!卧龙先生那牛鼻子劲,连他都压不住您了?大人您这长进可了不得!”
三人正说笑着,书房里传来欧阳羽带着笑意的轻咳声:“师弟,还不进来?在门外嘀咕什么呢?”
周桐连忙应声:“来了来了,师兄!” 他推门而入。
书房陈设同样简朴,一张宽大的书案,几架书籍,靠墙一张软榻。欧阳羽端坐轮椅,正伏案看着几份文书。
周桐走过去,第一件事不是找椅子坐下,而是直接半蹲下来,扎了个稳稳的马步,让自己的视线高度正好与坐着的欧阳羽齐平。他伸手在书案边缘比划了一下,又摸了摸欧阳羽搁在扶手上的手腕高度,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师兄,这书案太矮了!” 周桐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您这样一直俯身处理文书,时间长了腰背怎么受得了?这五皇子殿下也不够体贴啊!”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不成,得找几块厚实的青砖来,马上给您把这桌子腿垫高些!还有这门口门槛,也得想办法弄个缓坡,您进出也方便。要是能弄到材料,我给您用三合土砌个小斜坡,保管又平又稳!”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神情认真,仿佛立刻就要动手改造。
欧阳羽抬起头,含笑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第一时间就想着如何让自己更舒适的青年。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周桐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愈发棱角分明的侧脸。比起在桃城时,眉宇间少了几分跳脱的少年气,多了些沉稳和内敛,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和行动力,却丝毫未变。
他絮絮叨叨、绘声绘色规划改造方案的样子,让欧阳羽心底暖流涌动。
周桐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喧宾夺主,赶紧刹住话头,搬了张椅子老老实实在书案对面坐下,端正了神色:“咳,师兄,您说。”
欧阳羽这才敛去笑意,正色道:“你那琉璃的方子,到了长阳,动静不小。五殿下那边,早已着手了。”
周桐有些疑惑:“五殿下?沈递?他亲自在弄?”
“嗯。” 欧阳羽点点头,将桌上几份看似无关的邸报推到周桐面前,指尖在其中几个不起眼的名字上点了点,“方子入了工部,但真正运作的,是五殿下的人。
他借此机会,正大肆拉拢人手。”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长阳城内,不少官员勋贵家中本就有涉及琉璃、玉石乃至海外奇珍的产业。
这‘新琉璃’制法一出,无异于一场风暴。五殿下利用手中掌握的方子和首批产出,以‘内供’‘特供’或‘优先配额’为饵,许以厚利,正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原本中立的,甚至依附于其他派系的官员,网罗到自己麾下。这步棋,他走得很快,也很稳。”
周桐静静听着,眉头微蹙。沈递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迅速和直接。他点头道:“明白了。师兄,这些弯弯绕绕的人名和关系,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还得靠您指点。”
“不急。” 欧阳羽道,“我会整理一份名单和其中关节给你,你需牢记于心。在这长阳行走,不知深浅,极易踩坑。”
周桐应下,随即想起之前在桃城看过的无数话本桥段,忍不住问道:“师兄,那这朝堂之上,如今……可有什么明显的派系之争?比如拥立哪位皇子的?” 他问得直接。
欧阳羽轻轻摇头,露出一丝略带讽刺又了然的微笑:“倒没你想得那般复杂。当今几位皇子公主,除却五殿下,其余对那位置,似乎都……兴致缺缺。三殿下沉迷书画金石,四公主(沈乔)天真烂漫,大殿下……” 他顿了顿,看向周桐,“你与他相处月余,当知其心志只在何处。陛下属意五殿下,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因此,明面上并无夺嫡之争。”
周桐松了口气:“那倒是省心不少。”
“省心?” 欧阳羽失笑,目光锐利,“你想得太简单了。没有夺嫡,不代表没有倾轧。文臣清流与勋贵武将之间的龃龉从未停歇,六部之间为权责、为资源明争暗斗更是常态。
地方与中枢、新贵与旧阀……这长阳城的水,浑得很。你要经历的风浪,只怕比在桃城时更甚。”
周桐听着,脸上并无惧色,反而伸手取过桌上的茶壶,给欧阳羽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茶。
他动作从容,带着一种经过历练后的沉稳。他端起茶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师兄,您忘了?我这次来长阳,可是奉旨‘学习为官之道’,为期一年。想来陛下也不会真给我安排什么实权要职。我啊,”
他笑了笑,带着点惫懒和真心,“就待在师兄您这府里,帮您打打下手,处理些文书杂事,陪您说说话,解解闷。等一年期满,咱们就包袱一卷,回咱的桃城去!到那时,我请您喝我爹珍藏三十年的女儿红,咱们在院里杀猪宰羊,好好下几盘棋!”
欧阳羽看着师弟眼中那份对桃城、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笃定,心中暖意更甚,也端起茶杯,顺着他的话打趣道:“嗯,临走之前,你还得按计划,挑个够分量的‘大官’好好揍一顿,闹出点‘不懂规矩’‘不堪大用’的动静来,才好顺理成章地脱身,对吧?”
周桐嘿嘿一笑,毫不掩饰:“那当然!武将就算了吧,打赢打输都不好看。目标嘛……最好是那些眼高于顶、满肚子算计的文官!”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比如户部那个和珅!师兄您是不知道,当初在桃城,这胖子那副势利嘴脸,我可是记着呢!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和珅?” 欧阳羽微微沉吟,放下茶杯,神色认真了几分,“此人……确有能力,也深谙为官之道。
自他执掌户部以来,开源节流,充盈国库,手段颇为厉害。此次琉璃新制,能迅速打开局面,聚拢起如此庞大的利益,将长阳各世家大族的胃口吊得十足,定价之高令人咋舌……
其中很大一部分运作,就是经他之手完成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无奈,“他深谙物以稀为贵、奇货可居的道理,将琉璃牢牢定位在‘豪奢之物’上。这原本是利国利民、可惠及普通百姓的新物事,如今却成了专供富室豪门的玩物,价格高悬,寻常人家依旧望尘莫及……可惜了。”
周桐静静地听着师兄分析这背后的权力运作和利益分配,感受着那份对初衷偏离的惋惜。
长阳这潭深水的复杂与现实的冰冷,正透过师兄的话语,一点点展露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朱军刻意压低的通报声:“大人,周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请周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书房内的谈话戛然而止。
欧阳羽看向周桐,目光恢复平静:“去吧。正事要紧。朝堂风物,等你回来,我再与你慢慢分说。”
周桐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神色也肃然起来:“好。师兄,我去去就回。我让老王来陪您手谈一局解闷。” 说完,他不再耽搁,对欧阳羽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
书房的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和即将面对的风云暂时隔开。欧阳羽的目光落在周桐方才用过的茶杯上,水面微澜,映着窗外投入的天光,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