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炀帝在迷楼中,终日寻欢作乐。
他命人打造了一辆“任意车”,每日乘着它四处游荡,遇见哪个宫女中意,便当场临幸。
这迷楼里处处莺莺燕燕,活脱脱是个温柔乡。
“陛下,今日又新进了几名江南美人。”
内侍跪着禀报。
炀帝斜倚在龙椅上,懒洋洋地摆手:“都带上来瞧瞧。”
他眯着眼睛打量那些战战兢兢的少女,忽然来了兴致:“来人,把春宫图都挂起来!”
画工们连夜赶制的数十幅春意图,很快就被悬挂在楼阁各处。
那些画栩栩如生,看得宫女们面红耳赤。
炀帝见状哈哈大笑:“这才有意思!”
这日,一个外官卸任回京,献上了数十面乌铜屏风。
屏风高五尺,宽三尺,表面磨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妙啊!”
炀帝抚掌大笑,“画终究是死的,这铜镜却能照出活色生香来!”
当晚,他就命人将铜屏环列龙榻四周。
寝宫里烛火通明,铜镜中映出交缠的身影,
纤毫毕现。炀帝看得兴起,次日便重赏了那献宝的外官。
“陛下,昨夜那个...那个...”
宠妃羞红了脸,话都说不利索。
炀帝捏着她的下巴调笑:“爱妃害羞什么?
这铜镜可比画师强多了,画得再像,哪有真人动起来好看?”
可惜啊,这偌大迷楼里佳丽数千,炀帝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宠幸不过来。
得宠的天天承欢,不得宠的只能独守空闺。
那些铜镜里,不知映过多少双幽怨的眼睛。
一天,内侍呈上一个锦囊,里面装满了诗笺,多得数不清。
隋炀帝随手抽出几首来看,发现字迹秀丽,诗意又格外哀怨,便轻声吟诵起来。
第一页是《自感三首》,诗的大意是:
庭院里再没有皇帝的踪迹,野草渐渐长满了台阶。
隐约听见远处的箫鼓声,君王的恩宠究竟在哪里?
想哭却流不出泪,悲伤时只能勉强自己唱歌。
庭前的花开得正盛,可春天又能留多久?
春日的阴云无边无际,独自漫步心中茫然。
我连那些无名的花草都不如,它们反而能得到雨露的滋润。
炀帝读完,惊讶道:“这明明是在怨恨朕啊!
可既然有这样的诗才,必然也是个美人,怎么朕竟不记得了?”
接着看第二页,是《看梅二首》:
台阶上的积雪久久不化,卷起帘子时忍不住皱眉。
庭前的梅花似乎懂我的心情,抢先绽放了一朵春意。
花香清冷,可谁会在意它那份天然的美?
梅花凋谢后,温暖的阳光终于到来,于是它把生机散给了百花,让春天自由绽放。
再看第三页,有《妆成》和《自伤》两首:
《妆成》 :精心打扮却只能自我欣赏,美梦醒来只剩悲伤。
还不如那杨花自在,春天一到便随风飞扬。
《自伤》 :当初满怀希望进宫,如今却多年见不到君王。
春寒刺骨,独守空房愁断肠。
赤脚走在庭院里,满心悲凉无处诉。
曾经自恃美貌,却落到被冷落的下场。
君恩淡薄,我只能彷徨。
家中还有父母,可我却困在这深墙。
没有翅膀飞不出去,生死之间痛苦挣扎。
把白绫悬上梁时,心如刀绞。
可临到最后一刻,又忍不住犹豫。终于狠心赴死,从此魂归黄泉。
炀帝读到这首,更加震惊:“哎呀!她难道已经死了?”
立刻问内侍:“这锦囊是谁留下的?”
内侍回答:“是宫女侯氏的,她已经自尽了。”
炀帝泪如雨下,又拿起第四页,上面是《遗意》:
“仙洞锁住了名花,幽窗困住了佳人。
毛延寿真该杀,当年不肯画昭君的真容。”
隋炀帝看完信后,从悲伤转为暴怒:“原来是这个王八蛋坏了我的好事!
来人啊,马上把他给我抓来!”
手下人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抓谁?”
炀帝怒吼:“抓那个负责选美的许廷辅!”
接着,他又问身边的太监:“侯姑娘死在哪儿了?”
太监回答:“在显仁宫。”
炀帝立刻坐上步辇赶过去,发现侯氏已经装殓入棺。
但她的眉头依然微蹙,脸上还带着忧愁的痕迹,可肌肤却像沾着露水的桃花一样娇嫩动人。
炀帝急得直跺脚,嚎啕大哭:“死了还这么美,真要疼死朕了!”
炀帝抱着侯女的尸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嘴里还念叨着:“朕这辈子就爱才貌双全的女子,谁知道宫里藏着你这颗明珠,偏叫朕错过了。”
他抹了把眼泪,手指头捻着侯女冰凉的发丝,“要说对不起,朕确实亏欠了你。
可你这命啊,也忒苦了些。”
说着说着又嚎啕起来,活像市井里死了老婆的鳏夫。
旁边的小太监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心里直打鼓——这哪还是平日里那个杀伐决断的万岁爷?
正哭到伤心处,外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守门的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来,结结巴巴道:“启、启禀皇上,许...许廷辅押到了!”
炀帝的眼泪说收就收。他“腾”地站起来,龙袍袖子往脸上胡乱一擦:“带上来!”
许廷辅刚被推进殿门,炀帝抄起案上的砚台就砸过去:“狗奴才!
选秀的名册是你拟的,侯家姑娘这般品貌,怎么就给朕漏了?”
砚台擦着廷辅的耳朵飞过去,在朱漆柱子上砸出个黑窟窿。
廷辅扑通跪下,脑门磕得咚咚响:“皇上明鉴!
微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圣上啊!”
“放屁!”
炀帝一脚踹翻御案,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洒了一地,“给朕彻查!
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今天在场的都别想活!”
刑部的人手脚倒是麻利,不到两个时辰就查明白了。
原来侯家姑娘参选时,廷辅暗示要三百两银子的“打点费”。
侯家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哪里拿得出?
这才被除了名。
炀帝听完奏报,气得直哆嗦。
他盯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廷辅,突然笑了:“好,很好。
朕的选秀大事,倒成了你捞油水的门路。”
接着慢慢踱到廷辅跟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啊,你猜猜看,贪墨欺君该当何罪?”
廷辅面如死灰,裤裆底下漫出一滩黄水。
“拉出去。”
炀帝转身时甩了甩袖子,“即刻处斩。”
隋炀帝亲自读祭文悼念侯女,备香果祭奠,哀叹她红颜薄命,十五入宫二十去世。
他自责未能护她周全,追忆她的音容笑貌,悲痛难抑,纵有美乐佳肴亦无心享用。
最后祈愿来世再续前缘,望她魂灵来享祭品,哀痛之情难以言表。
读罢遗诗,炀帝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这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帝王,此刻竟哭得像个孩子。
“陛下保重龙体啊!”
内侍慌忙递上丝帕,“侯夫人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您如此伤心。”
炀帝攥着浸透泪水的诗笺,半晌才止住呜咽:“传朕旨意,按皇妃之礼厚葬。”
他顿了顿,嗓子还带着哭腔,“再拨百亩良田给她父母养老。”
这消息传到后宫,嫔妃们个个红了眼眶。
谁说帝王无情?
你看那迷楼里的烛火,彻夜都未熄灭。
“都怪臣妾疏忽。”
萧皇后轻抚炀帝后背,“早知宫中有这等才女......”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炀帝甩开皇后的手,“你们日日陪在朕身边,可有人写出过‘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这样的句子?”
众美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皇帝为个宫女如此失态。
最要命的是,炀帝从此像变了个人。
往日最爱看的歌舞不看了,新进的西域葡萄酒也懒得尝。
有次小太监端来荔枝,他竟发起火来:“人都没了,还吃这些做什么!”
迷楼的雕栏玉砌依然流光溢彩,可炀帝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常独自站在侯夫人自尽的朱漆廊柱下出神,手指摩挲着当初系白绫的鎏金兽头。
“陛下,西苑的牡丹开了......”
“不去了。”
炀帝摆摆手,目光落在案头诗稿上。
那些簪花小楷仿佛还在诉说:不如归去,做个采桑女。
夕阳给迷楼镀上血色,炀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芳草萋萋,落红满地,正是炀帝当日情景。
萧后本只是逢场作戏,见炀帝这般凄切,便顺着话头劝道:“陛下何必为一个侯女伤神?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佳人?
只要下旨选美,还怕寻不着绝色?”
这话原是安慰,谁知反勾起炀帝心事。
他长叹一声,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皇后可还记得那年?
朕在殿中看见广陵图,你劝朕南巡,果然见识了江南春色。”
萧后闻言一怔,随即笑道:“陛下怎么突然提起旧事?
那江都风景确实令人难忘。”
“难忘,难忘啊!”
炀帝拍案而起,“可惜再游时,为了东征高丽,未能久留。
如今想来,若要寻访美人——”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非得去六朝故地不可。
这关中洛阳,终究难觅真绝色。”
萧后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暗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轻抚炀帝手臂,温言道:“陛下若思念江南,何不再作南巡?
说不定真能遇上比侯女更动人的姑娘。”
炀帝不答,只是凝视殿外。
阳光透过雕花窗棅,在地上投下斑驳影子。
他忽然道:“那年看广陵图时,你可知道朕在想什么?”
萧后摇头。
“朕当时就想,画中这般景致,不知藏着多少倾城佳人。”
炀帝说着,竟自顾自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莫名透着几分凄凉。
从炀帝这番话里,倒把当年观图一事补叙明白了。
萧后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暗自思忖:这话说得太直,怕是会惹恼陛下。
她眼珠一转,赶紧找补道:“陛下何必亲自跑一趟?
派几个得力官员去江南选美,不就省事多了吗?”
谁知炀帝一听就摇头:“俗话说得好,眼见为实。
宫里头这些当官的,十个有九个靠不住。”
他说着冷笑一声,“要是都像许廷辅那帮人,岂不是要把朕气死?”
萧后心里“咯噔”一下。
她知道许廷辅前些日子才因为贪污被处死,这会儿提起来,陛下肯定更不放心了。
“来人!”
炀帝猛地起身,“立即准备龙舟,朕要亲自下江南!”
萧后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爷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当天下午,宫里就忙得鸡飞狗跳。
宫女们抱着锦缎来来回回,太监们抬着箱笼进进出出。
炀帝背着手在廊下踱步,时不时催促:“都快着些!
明日一早就启程!”
这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来,“扑通”跪在地上:“陛下...大事不好!
龙舟...龙舟...”
炀帝眉头一皱:“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
“杨玄感那帮反贼,把龙舟全烧了!”
“什么?!”
炀帝一把揪住内侍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内侍抖得像筛糠:“就...就在昨夜,乱党趁着守备松懈...”
“废物!
都是废物!”
炀帝一把推开内侍,气得脸色发青。
萧后连忙上前:“陛下息怒...”
“息什么怒!”
炀帝甩袖道,“传朕旨意,命江都通守王世充即刻督造新龙舟!”
消息传到江都,王世充正在后院逗鸟玩。
听说圣旨到,他眼珠子骨碌一转,脸上堆满笑:“臣领旨!
定当竭尽全力!”
等传旨太监一走,师爷凑过来问:“大人,这龙舟...”
王世充眯起眼睛:“造,当然要造。
不过嘛...”
他捻着胡须,“听闻陛下近日脾气暴躁,咱们可得把工期拖一拖。”
师爷会意:“属下明白。
工匠要慢慢找,木料要精挑细选...”
“聪明!”
王世充拍拍师爷肩膀,“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就说本官赏的。”
这边炀帝天天在宫里转圈,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召来工部侍郎:“新龙舟造得如何了?”
侍郎额头冒汗:“回陛下,王大人来信说,江南连日阴雨,木料难干...”
炀帝一脚踹翻案几:“混账!
都是借口!”
萧后轻声道:“陛下,龙舟大造不易,总要些时日...”
炀帝瞪着眼睛喘粗气,半晌才颓然坐倒。
他虽然性急,也只好勉强忍耐。
至于龙舟建造之事究竟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