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子坐在条凳上,换上了江河的干爽衣服,外面裹着件江河的棉袄,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霜。他捧着来妮递过来的热水,手仍抖得厉害,滚烫的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
江河的心沉了下去。
从小伍子进门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知道,还有事儿!
“姐……姐夫家……” 小伍子的声音嘶哑干裂,仿佛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没了……也没了……”
他猛地灌下那碗热水,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才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眼神里却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悲痛:
“就前几天……姐夫的爹,姐夫的娘,俩人在家拾掇房顶……一队穿着黑狗皮(伪警察)的杂碎,领着几个鬼子兵,踹开门就闯进去了!” 小伍子攥紧了拳头,“逼问!像疯狗一样逼问我姐的下落!问皮小姐在哪!我姐夫和他爹……那是俩倔骨头啊!牙咬碎了也没吐半个字!那帮畜生……畜生啊!”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当场……就……就给捅死在院子里了!血……淌了一地……完事儿一把火……房子、粮食、牲口……全烧了!冲天的大火啊……连个囫囵尸首都……”
他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那浓烟还在呛着他。江河和来妮听得脸色铁青,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你姐呢?你姐夫呢?孩子呢?” 江河的声音低沉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小伍子抬起通红的眼:“万幸!……那天我姐抱着娃,跟姐夫去邻村串亲戚了……躲过一劫!可家……没了!她们一家三口……就无家可归!东躲西藏,过得不成个样子” 他接过来妮准备的饺子,夹了一个狠狠咬了一口,用力咀嚼着,像是在嚼碎那无边的恨意。
“哥,我把她们带来了!” 小伍子咽下一口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沙哑,“这一路……太难了!老鼻子的鬼子兵设卡盘查,跟梳虱子似的!我们不敢走大路,专挑荒山野岭钻…风餐露宿,孩子冻得直哭,大人也快撑不住了…” 他看向江河,眼神里是深深的忧虑和后怕,“快到地界儿,我这心更悬了!怕……怕咱这儿也出了啥岔子……就把她们安顿在皮家仡佬北边那个背风的土沟里。我先摸回来看看……哥,要是……要是这儿也不安稳了,我真……真不知道还能往哪儿奔了!” 那茫然无助的语气,听得人心头发酸。
江河二话不说,抄起一件衣服:“带路!”
皮家坳北坡,一条被枯草和乱石掩映的深沟。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往里灌。
江河跟着小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哪里是行路的人?分明是蜷缩在沟底避风处的“叫花子”!破,是真的破到了极致:
小伍子的姐姐抱着个裹在破棉絮里、只露出小脸的孩子,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棉袄被荆棘刮成了碎布条,露出发黑的棉絮,脸上满是冻疮和泪痕混合的污迹。
她姐夫腿脚本来就不好,这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裹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仿佛魂儿都跟着那场大火烧没了。
更让江河意外的是,旁边还瑟缩着七八个人,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身上的棉衣同样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草屑,有的鞋子都露出了脚趾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就在江河目光扫过这群陌生人,眉头微蹙时,一个身影从那群“叫花子”里站了起来。虽然同样衣衫褴褛,脸上沾着泥灰,但那身段和眉宇间的倔强,却让江河觉得莫名眼熟。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挺直了腰板,尽管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子江湖儿女的爽利劲儿:
“周老大!真认不出咱们了?” 她抹了把脸,努力想挤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是‘杨家班’!唱戏的!在钟家庄,咱还一起抄家伙打过那帮子趁火打劫的土匪崽子呢!”
钟家庄!土匪!
这两个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江河的记忆!他猛地想起来了!眼前这姑娘,正是当年老杨班主那个英姿飒爽、能翻跟头会打枪的闺女——杨柳青!
杨柳青见江河眼神变了,知道他想起来了,接着说道:“后来您走了,钟先生仁义,收留了咱们班子在庄子里落脚。谁成想……”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天杀的鬼子……把钟家庄……屠了!那天……那天正好整个班子接了外村的活儿,出去唱堂会……才……才侥幸捡了条命!等我们回去!……庄子……庄子都烧成白地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沟底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咽。江河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总是跟在老杨班主身边、身手利落的年轻武生——周用成。
杨柳青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河搜寻的目光,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冻得发青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声音轻得像片飘落的羽毛,却砸得人心里生疼:
“周老大……别找了……我师哥周用成……还有我爹……”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几个字,“……那几天染了风寒,病得厉害……没跟着班子出去……都……都留在庄子里了……跟……跟钟先生他们一起……没了……”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终于冲破了强装的坚强,砸在冰冷的冻土上,瞬间凝成了冰珠。
江河站在那里,刺骨的寒风仿佛凝固了。眼前是破衣烂衫、九死一生聚拢到牛角山下的一群人,耳边是杨柳青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悲讯。
钟家庄的血债,又多添了两笔!一股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