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借着到省城复兴社云省站报到,江河给白家老爷子和崔鸣十分别拜了年,之后来到皮若韵那所带着暖炉气息的小院。
听到声音过来开门的秋嫂,一见江河的身影,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忙不迭地转身往厨房钻:“周先生来了!您先坐,我这就弄点热乎的!” 皮若韵正抱着咿咿呀呀学话的虎子,看见江河,明媚的脸上笑意更深。她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小手,指着风尘仆仆的江河,声音又软又脆:“虎子,快看,谁来了?叫爸爸!”
江河心头一暖,抱起虎子掂了掂,这才坐到暖炕边上,敛了笑意,将皮耀祖临终托孤、将三姨太和偌大家业托付给他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皮若韵静静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末了,她抬起眼,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我爹……也算走前清醒了一回。我妈性子软,没个依靠不行。” 她看着江河,眼神带着恳切和信任,“我妈,就拜托你了!”
“放心。” 江河应得干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如铁,“但这世道,眼见着要天翻地覆了。省城、你这小院,都不安全。你们娘俩,还有秋嫂,得早做准备,跟我进山!”
“进山?” 皮若韵好看的眉毛挑了起来,显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吧?” 她拢了拢鬓角的发丝,带着几分富家小姐对时局的天真判断,“小日本是狠,可他们那弹丸小国,有多大胃口?占了东三省还不够他们折腾的?再说了,天塌下来,总有个高的顶着…”
她说着,忽然凑近江河,带着暖香的气息拂过他耳畔,眼波流转间,刚才的忧虑尽数化作了旖旎,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钩子:“算了,管他们将来怎么折腾呢……今儿夜里……你得先让我折腾折腾……” 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江河粗糙的手背。
灯影摇曳,一夜风雨。
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外头却淅淅沥沥下着冰冷的雨,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皮家仡佬江河家的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湿透的身影踉跄着撞了进来!
是小伍子!
他整个人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棉袄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往下滴着泥水,脸上糊满了泥垢,嘴唇发白,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睑下方更是乌青一片,显然是数日未曾合眼。他脚步虚浮,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全靠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
江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伍子这模样,比被鬼撵了还狼狈!
果然,他带回来的消息,也没有一个能入耳的:
“江……江哥……” 小伍子声音嘶哑干裂,“完了……钟家……钟家大院……没了!全……全没了!”
他灌下一大碗凉水,才勉强稳住心神,断断续续地讲述所见所闻:
他日夜兼程赶到昌黎,远远就闻到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曾经气派的钟家大院,只剩下残垣断壁,一片焦黑!连根完整的房梁都找不到!
“附近的……老乡说……” 小伍子眼神空洞,仿佛还陷在那可怕的描述里,“是……是腊月里,一个没月亮、风刮得鬼哭狼嚎的晚上……钟家大院突然就……就烧起来了!火光冲天啊!”
钟家老爷乐善好施,待佃农伙计一向宽厚,四邻八乡的村民闻讯,都抄起水桶扁担自发跑去救火。可还没等靠近庄子,就被黑压压一片堵在路口的黑衣人给拦住了!那些人端着长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人群,嘴里发出短促、生硬、村民完全听不懂的吼叫,像野兽一样!谁敢上前,枪托子劈头盖脸就砸下来!
“有……有个躲在土垛里逃过一劫的佃户,后来偷偷告诉他家里人……” 小伍子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说……那些人根本不是土匪!他们背着个奇怪的铁箱子,手里拿着更可怕的铁管子……那管子……能喷出几丈长的火龙啊!见房子就点!见人就烧!见人就杀!”
“钟老爷……钟家奶奶……还有那些护院、长工、丫头婆子……全……全被堵在庄子里头……跑出来一个……就被那喷火的铁管子……活活烧成焦炭!没跑出来的……就……就跟着房子一起……烧没了……惨叫声……响了半宿……” 小伍子痛苦地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地狱般的哀嚎,“整个庄子……几百口子……死绝了……连条看门的狗都没剩下……烧成了……白地……”
屋外,冰冷的雨还在下着,敲打着窗棂。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小伍子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江河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