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除夕,牛角山深处的寒风似乎也歇了口气。
小伍子走了好些日子,既没有消息,也没有回来,江河把春桃姐弟接回了自己家,并宽春桃的心:“别看伍子小,也算是一个‘老江湖’了,兴许是从昌黎钟家庄拐了个弯,出关看他姐去了!”
春桃反过来安慰江河:“哥,我知道,伍子哥不会有事的!”
江河又说了让干娘、来妮、狗娃、小末在这三两个月做好往山里搬的准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干娘打量着自己现在这个别说在十里八乡,就算是在整个安南县都叫得响的家,眼里万般不舍。
干娘捧着碗,筷子在碗沿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不住地念叨,声音里是抹不开的焦虑:“咱家……咱家那十亩刚伺候好的地咋办?开春还等着下种呢……还有圈里那几头小猪娃,膘都没上……还有那窝兔子,开春就能下崽了……”
前几年是穷:茅屋两间半,田无一垄。
舍了就舍了,现在家里青堂瓦舍,还有上了农庄肥,小麦和玉米都不少产的十亩好地……
——那些田垄牲口,是她半辈子刨食好不容易攒下的根,说丢就丢,心里头刀剜似的疼。
“娘!” 来妮放下碗,一把搂住干娘的胳膊,“别想不开!咱家原来有啥?破草屋、吃了上顿愁下顿!你再看看现在!” 她用力指了指院落和房子,又指了指桌上难得丰盛的年菜和炕上暖和的新被褥,“咱有遮风挡雪的窝,有饱饭吃,有厚衣裳穿!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块儿!这不比啥都强?那点地、那点牲口,能比命金贵?根子带着咱们,还怕闯不出条活路?”
来妮这一番话,像股热腾腾的暖流,猛地冲开了干娘心头的冰坨子。
是啊,人在就行啊!
何况自家这干儿子、女婿也说过了,牛角山里开得也有地、也有收拾妥当的另一个家。
干娘心里的难过和不舍化开了,眼光缓缓扫过屋里的人——眼神里还带着不安的春桃,瘦小却努力挺直腰板的小末,身体壮实了不少的狗娃、床上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婴语”的胖丫,再看看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屋子和满桌的吃食……是啊!跟这两个千里迢迢逃难过来、差点丢了命的苦命孩子比,自己现在有儿子(江河、狗娃)有闺女(来妮)在身边护着,有遮风挡雨的屋子,有热乎饭吃,还愁啥呢?
想通了,那压在心口的大石一下挪开了。
干娘脸上的愁云散去,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妮儿说得对!是娘想窄了!不想了不想了!咱过年!”
干娘利索地起身,从炕头一个锁着的小木匣里,珍重地摸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红纸包。她走到每个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往手里塞:“拿着!压岁钱!图个吉利,压住‘祟’气!在娘眼里,你们都是孩子!” 连江河和来妮在内,个人手里都各被塞了几块钱。
轮到春桃和小末时,干娘格外郑重。她一手拉住春桃冰凉的手,把两个厚厚的红纸包分别塞进姐弟俩手里,尤其是给春桃的那个,明显更沉些。
“丫头,拿着!” 干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慈爱和一种托付般的郑重,“等你和小伍子成亲那天,从咱家走!娘给你置办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
“从咱家走”“娘给你置办嫁妆”……
这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春桃心上!她自小孤苦,娘早亡、爹也被刘家害死,带着弟弟挣扎求生,何曾想过还能有“家”、有“娘”给操办婚事?巨大的酸楚和暖意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死死攥住那个还带着干娘给的红纸包,嘴唇颤抖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旁边的小末也仰着小脸,眼圈红红的,紧紧依偎在姐姐身边。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远远传来。
明年的除夕会是什么样子?
还会有今天这样的温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