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凌晨。
尖锐的哨音撕裂了太原城西的宁静!大批荷枪实弹的复兴社行动队特务,在宪兵的配合下,如狼似虎地扑向“福源隆山货行”!程奎安亲自带队,一脚踹开店门!
“不许动!复兴社办案!”
然而,店内早已人去屋空。货架凌乱,地上散落着来不及带走的山货和纸张。炉膛冰冷,后院的密道入口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来不及完全销毁的文件残骸。
“搜!给老子挖地三尺!”程奎安脸色铁青。
手下们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最终只找到几页无关紧要的账本和一堆烧剩的纸灰。
“妈的!见鬼了!”程奎安狠狠一拳砸在柜台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布控如此严密,行动如此突然,这条煮熟的“大鱼”,是怎么在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溜走的?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还是共党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复兴社内部为此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审查、猜疑、互相指责,却始终查不出任何端倪。“福源隆”的消失,成了一个悬在晋省站头上的谜团。
而此刻,引发这场风暴的江河,早已换上了东去的列车。他靠窗坐着,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荒凉的晋南大地。他打开一坛从“福源隆”买来的汾酒,浓烈的酒香在车厢内弥漫。他倒了一小杯,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清澈的液体,眼神深邃如寒潭,映照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沉沉的暮色。列车一声长鸣,载着他,也载着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驶向茫茫牛角山。
北平。
通县小院的石榴都干巴了,蔫嗒嗒挂在光秃秃的枝头,像极了厢房里林教授那张枯槁的脸。他的夫人谢桂芳端着药碗的手直打颤,褐色的药汁在碗沿晃荡,映出她眼角新添的愁纹。
“桂芳……咳咳……”林教授半倚在炕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颤巍巍指向多宝阁,“把……把那个战国的错金壶…还有定窑的孩儿枕……拿来我瞧瞧……”
谢桂芳放下药碗,重重叹了口气:“老头子,你省省心吧!整日里对着这些死物件掉泪,能顶什么用?”她嘴上埋怨,还是小心翼翼捧来一只布满蟠螭纹的青铜壶,壶身幽绿,嵌着细密的金丝,在昏暗中闪着诡秘的光。
林教授枯瘦的手指抚过壶身上凸起的螭龙纹,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精神一振。“你看这龙眼睛…多活泛,”他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光,像是想起极遥远的往事,“像不像当年琉璃厂‘聚宝斋’的日头?为了它,我可是跟那掌柜磨了三天嘴皮子……”
“陈芝麻烂谷子,提它作什么!”谢桂芳用帕子擦去他嘴角咳出的血沫,喉咙发紧,“有这念旧的功夫,不如想想儿子!”
“糊涂!儿子怀瑾性子软得像面团,你留这些金山银山给他,不是招祸是什么?”林教授斥着夫人。
“你心心念念的小周…””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怨怼,“小周小周!再好也是外人!他在哪儿?在云省!隔着千山万水!咱们两个棺材瓤子,谁还能飞去把他请来不成?”
林教授猛地一阵急咳,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帕子上洇开刺目的红。“糊涂……咳咳……你糊涂啊!”他喘息着,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抓住谢桂芳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你当外头是什么太平年月?东洋鬼子早晚得进来!这些东西儿子守不住啊……我不想留给儿子吗?可这些东西……是催命符啊!”他浑浊的老泪滚落在冰冷的青铜壶上,“要是小周在……他机敏,有担当……把东西交给他,把你也托付给他……我…我死也闭眼啊……”
“痴人说梦!”谢桂芳别过脸去,泪珠子却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千里迢迢,兵荒马乱,你让他飞过来?除非……除非神仙显灵……” 话音未落,窗外老槐树上聒噪的老鸹,忽然被一阵由远及近的、低沉的轰鸣声压了下去。
那声音…不像马车,更不像骡车。
“什么动静?”谢桂芳疑惑地直起身。
“先生!夫人!了不得了!” 佣人崔嫂跌跌撞撞冲进院子,嗓子劈了叉,像是见了鬼,“汽车!大汽车!停…停在咱家门口了!下来两个人!说是…说是打云省来的!男的姓周!女的姓白!是先生的故人……和学生!”
“什么?!” 林教授病入膏肓的身子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枯瘦的手臂奇迹般抬起,直直伸向谢桂芳:“桂芳!快!快扶我起来!说曹操……曹操真到了!天意……天意啊!快!快!”
谢桂芳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震惊让她手脚发软,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架住丈夫那轻飘飘却急切挣扎的身子。
“我的绸衫……那件松石绿的……快……”林教授竟还惦记着体面,枯手胡乱指着衣柜。
这边厢,崔嫂已经连滚带爬地奔出去迎人。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急促地穿过院子,带着一路风尘气息。
竹帘猛地被掀开!
当先冲进来的正是江河!他一身半旧的中山装,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和焦虑。他身后紧跟着一位年轻女子,白茹雪,她梳着利落的短发,一身碎花旗袍也有尘土,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两人一眼就看到了被谢桂芳勉强架着、站在炕边的林教授。那曾经挺拔儒雅的身影,如今瘦骨嶙峋,空荡荡的松石绿绸衫挂在身上,如同挂在枯枝上的破旗,脸色灰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他们。
“老师!” 白茹雪的声音瞬间哽住,眼眶刷地红了,几步抢到近前,想要搀扶又不敢触碰,仿佛怕碰碎了这具风烛残年的躯壳。江河也倒吸一口凉气,眼底瞬间涌上水汽。
“不要这个样子!” 林教授却猛地提高声音,那嘶哑的嗓音竟透出一股奇异的豁达。他枯瘦的手用力在江河肩头一拍,虽然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精气神。“我林某人这辈子,荣华富贵吃过,稀世珍宝见过,值了!值了!老天爷待我不薄,临了临了,还让你们两个赶来了!好!好得很哪!”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目光灼灼地在江河和白茹雪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江河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正好!你们来得正好!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枯手紧紧抓住江河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我这点压箱底的心愿,总算能托付出去了!再无旁骛,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