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朝阳的金辉温柔地洒在曲亭镇古老的街巷上。那扇被踹破、象征着屈辱和强权的朱漆大门,已经被卸下,随意地丢弃在路边,被孩子劈成柴火点起来烤火。
董家老宅那饱经风霜的原木大门重新敞开着。小满搀扶着虽然虚弱、却已能勉强站立的董掌柜。
昨天晚上,那碗热气腾腾、飘着浓烈油泼辣子和老陈醋香气的刀削面,唤回了在奈何桥标了名挂了号的董掌柜。
一家人,在无数街坊邻居惊愕、羡慕、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重新走进了属于他们的家。
门内,是劫后余生的烟火气。门外,是渐渐映入朝霞的、被彻底洗刷过的街道。
程奎安抱着胳膊,和江河并肩站在巷口,看着董家屋内重新亮起的、温暖的炭火。两个人冷硬的嘴角,都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董家老宅的炊烟重新升起,董掌柜靠着那碗多辣多醋的刀削面吊回了精气神,虽仍虚弱,但眼底已有了活气。江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江处长,真不多待两天?”程奎安和江河一起出门,压低声音问道。晋南冬日的寒风卷着黄土,吹得人脸颊生疼。
江河摇摇头,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际:“出来有些日子,该回去了。” 顿了顿,他拍了拍程奎安的肩膀,“这次董家的事,多亏了你和几个弟兄”
回太原的车上,气氛比来时沉重许多。程奎安是个直肠子,加上此行与江河并肩“办事”,又知他是站长邱新航的过命兄弟,言语间便少了几分顾忌。他拧开军用水壶灌了口烈酒驱寒,抹了把嘴,压低声音对闭目养神的江河透露道:
“老弟,你这次走得急,有件大案子,本来想等收网了再跟你透底。
咱们站情报处那帮崽子,这回可真是撞上大鱼了!” 他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兴奋,“太原城西,‘福源隆山货行’,明面上收点核桃大枣,暗地里……嘿嘿!” 他凑得更近,热气喷在江河耳畔,“是共党在咱们整个山西的‘水喉’(情报枢纽)! 电台、交通员、密写指令……全从这儿过!盯了快仨月了,线埋得又深又稳,就等时机成熟,连根拔起!邱站长亲自督阵,布的是天罗地网!这一网下去……” 程奎安做了个收拢的手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意,“晋省的共党,起码得瞎上大半年!”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江河脑中炸开!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福源隆! 这个代号他虽未直接接触,但在前世的史志中见过!程奎安说得没错,这的确是维系整个晋省地下血脉的命门!一旦被摧毁,无数同志将暴露在屠刀之下,整个情报网络将陷入瘫痪,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缠紧了江河的心脏。他面上不动声色,顺着程奎安的话:“哦?这么大的鱼?邱站长好手段。” 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回到复兴社晋省站那座森严的小楼,江河径直找到邱新航辞行。邱新航正对着地图研究“福源隆”周边的布控点,见江河去意已决,也不再多留,大手一挥:“奎安!替我送送江处长!把咱库房里那两坛二十年陈的汾酒给老弟带上!云省那地方湿气重,喝点咱晋省的烈酒驱驱寒!”
“站长,真不用麻烦程处长了,站里正忙‘大事’呢。”江河婉拒,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我自己去街上转转,买点土特产就成,正好透透气。”
邱新航只当他是客气,又叮嘱几句便继续埋头地图。程奎安也被手下叫走,似乎有新的监视点需要确认。机会稍纵即逝!
江河独自一人走出戒备森严的站部大门,汇入太原城冬日萧瑟的人流。他看似闲庭信步,在一家家店铺前驻足,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冷静地扫视着身后和周围。确认无人尾随后,他脚步一折,朝着城西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福源隆山货行的门脸不大,灰扑扑的招牌,门口堆着些麻袋,散发出干果和药材混合的独特气味。柜台后,一个穿着半旧棉袍、面容朴实的中年掌柜正低头拨弄着算盘,手指关节粗大,像是常年劳作所致。
江河推门进去,带进一股寒气。他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两坛落满灰尘、泥封完好的老酒上。
“掌柜的,这两坛汾酒,什么年份?”江河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外地口音。
掌柜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客官好眼力,地道的杏花村老汾酒,十年陈,自己窖藏的,就剩这两坛了。”
“都要了。”江河干脆利落。付钱的时候,他身体微微前倾,将一卷钞票递过去,手指看似无意地在柜台上极其快速地、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同时,他的嘴唇几不可查地翕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送入掌柜耳中:
“告诉张友清老板,‘要变天了!’”
中年掌柜拨弄算盘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停滞了零点一秒!瞳孔骤然收缩!张友清!这个在普通商贩耳中陌生的名字,对他而言却如同惊雷!那是北方局新任命的山西工委书记,此刻正潜伏在太原城内指挥全局!他的身份、行踪,是组织最核心的机密!这个陌生的买酒客,怎么会知道?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这种方式……“要变天了”!
多年的地下生涯锻造出的钢铁神经让他瞬间压下了所有惊骇。他脸上迅速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一边将找零和酒坛递出,一边用同样低微却平稳的语调,仿佛在说货物保养:“客官放心,这酒存得好,一时半会儿坏不了。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江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提起那两坛沉甸甸的汾酒,转身推门,迅速消失在门外喧嚣而寒冷的街道上。
中年掌柜站在柜台后,望着那晃动的门帘,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只剩下凝重如铁。他迅速关上店门,挂上“盘货歇业”的木牌,转身冲进了后院幽暗的里间。几分钟后,一只不起眼的灰鸽子,从后窗悄然飞出,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