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码头的黄昏,沉沉溺在铁锈色的雾霭中。浑浊的江水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朽坏的木质栈桥,发出空洞而疲惫的“咚咚”声,如同垂死者在用最后的力气叩击棺木。远处轮船拖长的汽笛声,仿佛被投入滚油里煎熬,尖利与沉闷绞缠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湿冷的空气死死裹住,密不透风。
夕阳悬在江心,宛如一颗烧透的铁丸,将浩瀚江面泼洒成一片粘稠的暗红——那色泽酷似屠户案板上未擦净的陈年血渍,又似谁失手打翻了盛满朱砂的巨砚,浓重的血色顺着浑浊的江水蜿蜒爬行,一直晕染到天际尽头,将天地都染上不祥。
小伍死死扒着客轮斑驳的船舷,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青白,薄脆的皮肤下仿佛随时会刺出骨节。三天前穿越瞿塘峡时,那艘老迈的客轮在怪石嶙峋的峡谷中疯狂颠簸,浪头像无数恶鬼伸出的巨掌,将船身抛起又狠狠掼落。
小伍和江河早已吐空了胃里所有能吐的东西,此刻连最后一丝胆汁都在喉咙深处翻涌灼烧,每一次干呕都如同吞下滚烫的火炭,灼痛食道,满嘴弥漫着酸腐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胡乱用手背抹去嘴角残渍,粗糙的布料蹭过皮肤,竟带下一缕可疑的、泛着淡绿的粘液。那液体在残阳余晖下泛着妖异的光泽,像极了湘西苗寨传说中,蛊虫分泌出的致命毒涎。
江河的手掌落在小伍瘦削的脊背上,力道均匀地拍打着,试图帮他把那最后一点折磨人的酸水也顺出来,“吐干净了也好。接下来的路,咱们改乘火车,不用再受这水上的活罪了。”他的声音是安抚的,但拍打的手掌却在某个瞬间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如同琴弦绷紧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杂音。
只这半拍,小伍浑身肌肉已如弓弦般瞬间绷紧!
这一路上的所遭所遇早已将他们磨砺成两头嗅觉浸血的野兽。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动,都足以触发刻入骨髓的警觉。他顺着江河身体不易察觉的转向,眼角余光如冰冷的探针,倏地刺向三十步开外那片被巨大货堆投下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阴影里,三个灰布短褂的汉子正蹲着分食几个青涩的梨子。为首的塌鼻梁脸上爬着一条蜈蚣似的暗红刀疤,此刻正用一把刃口雪亮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削着果皮。梨汁混着刀锋的寒光,一滴滴落在他腰间那个鼓胀异常的土布包裹上。那包裹紧绷着,棱角分明的凸起处,赫然是枪管才会有的冷硬轮廓!最矮的那个汉子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剧毒的钩子,阴冷地扫过栈桥上散乱的旅客和行李,最终,如同黏腻的爬虫,在小伍和江河的背影上短暂地、令人作呕地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活像深山里嗅到血腥、盯着垂死猎物的豺狗。
“哥,他们……”小伍喉咙发紧,刚挤出半句,江河的手掌已抚住他的后脑勺,一股沉稳却蕴含千钧的力量将他微微下压。“敢招惹咱们……”江河的声音压得极低,紧贴着小伍的耳廓,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子,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就干掉他们!”
自从春天里出门,这一路上太多的事情早就磨平了他心里的那些悲悯:这个世道,坏人、恶人太多了,你不干掉他们,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把你吃掉。
小伍用力地点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一路走来,两个人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好像越接近南京,经历的人和事越是超出他们的认知:就像恩将仇报的周秉义……就是典型的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
两个人心里现在有种近乎冷酷的、畸形的嗜杀和漠然。
货堆阴影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吱嘎”。是塌鼻梁正将那把削梨的匕首插回小腿的牛皮绑腿刀鞘。他的两个同伙已如鬼魅般悄然起身。其中一人腰间同样鼓胀的布包裂开一道缝隙,半截浸过桐油、泛着油腻暗光的粗麻绳滑了出来,像一条无声吐信的毒蛇。
呜咽的江风毫无征兆地转了向,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和货堆后压得极低的、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清晰地送了过来:“确认……去南京的那条线……必须今晚……办利索……”
小伍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眼角的余光死死捕捉着阴影——塌鼻梁正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残阳最后一缕垂死的光线,恰好落在那物件上,反射出刺目、冰冷、带着浓郁死亡气息的黄铜光泽!
那是半块怀表!
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重器硬生生从中间劈开,断裂处犬牙交错,狰狞无比!表链上凝结着大片黑褐色、早已干涸的陈年血渍,如同蜿蜒盘踞的毒蛇尸骸!
“笃…笃…笃…”
栈桥腐朽的木板毫无征兆地震颤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七个裹在湿漉漉、散发着浓重水腥气的破旧蓑衣里的身影,如同从江底淤泥中钻出的水鬼,正从栈桥的各个入口和货堆的缝隙间无声地围拢过来!他们脚步轻盈得诡异,空着的双手自然垂落,但那姿态所散发出的、远比刀枪更凛冽的杀意,已如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那是只有亡命徒才有的、浸透骨髓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