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三月,春意盎然,虽还有些料峭寒意,道旁的嫩芽却已挣出枝头,雀儿也在枝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李松青却一点都没听进去。
不大的土道上,他与石头就这么一前一后,一路踏尘疾驰而去,急促的马蹄声追着风,转眼就远了。
跑得这样快,然而马上的人却仍觉得慢,恨不得身上长了翅膀,好立刻飞到庄子里,早一刻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一路心急掺着欢喜,到了庄子前,李松青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抛给石头,抬脚就要往里冲,却被迎上来的小管事死死拦了下来。
“侯爷,侯爷,您先等会!”
“快让开!拦着我作甚!”
伸手推人,他等不及就要跑进去……
“不是……侯爷您听我说……夫人她……”
眼看着拦不住人,管事索性直接在门口就喊了出来,“夫人她……她认不得人了……”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而浇,李松青闯屋的动作都凝了一下。
*
与此同时,内院正屋,穿着杏粉中衣的女子正半披着发,站在雕花木窗前,双手举着个圆凳,一脸警惕地看向隔着几步远的孟清欢等人。
“你你你……你们别过来,这到底是哪?你们不会是什么人贩子吧?为何不让我走?”
一觉醒来,不仅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围着的人也全是自己不认识的,换做是谁都会害怕。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您先把凳子放下,窗边冷,仔细冻着了。”
“是啊夫人……您别害怕……”
“什么夫人?你们搞错了吧?我才不是什么夫人。”
许云苓被这一口一个夫人叫着,简直是又慌又气,她不过一个乡野出身的农女,什么时候成了夫人了?
难道真被卖到这了?她都成亲了还能有这事?这大雍的人伢子这般不挑?
看着面前小心翼翼,又一脸担忧的众人,许云苓正要梗着脖子继续同她们掰扯,就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华贵却风尘仆仆的男人冲了进来。
看到来人,许云苓先是被吓得再次往后一缩,待看清他的脸后,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她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巨大的惊喜和依赖,当即放下凳子,冲着那人就是一个飞扑。
“松青!!!”
李松青刚冲进来,视线还没在屋内寻到人,一个温热的身子就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怀里。
被许云苓这么突然一撞,他猝不及防下,下意识地就把人抱住,手臂却僵得发紧。
管事方才明明说她醒了就认不得人,可这声松青,却比往日叫得还软还亲,带着股浓浓的依恋。
“你回来了?你从南诏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怀里的女子十分激动,抱着人在他怀里又蹦又跳的,把一干人等都震住了。
刚才还一脸警惕,拿着凳子做武器,不让任何人靠近,连声“夫人”的称呼都斥责为搞错的人,怎么见了侯爷,转眼就扑上来又喊又抱的?
这熟稔又依赖的模样,倒像是久别重逢的夫妻一般。
李松青僵着胳膊环着人,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他看着埋头在自己胸前动来动去撒欢的人儿,声音发飘。
“你……你记得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夫妻,你是我夫君,我不记得你记得谁?”
说完她好像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踮着脚,往上摸着他眉头上的那道旧伤,声音带着急切。
“你这里怎么受伤了?是不是在南诏受的伤?身上还伤哪了?快让我看看!”
说完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动手解他衣襟,着急的在他身上摸索查看,那自然的模样,同当初在酉阳两人重逢时一模一样,半点看不出“失忆”的痕迹。
方才进来前管事说,许云苓很可能失忆了,刚醒来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连孟清欢都觉得陌生,一醒就警惕而利落地爬起来,缩在床角蜷缩着身子一脸防备样。
后来见小丫鬟们越说越陌生,索性趁人不注意跳下床,一溜烟地就要往外面跑,被人拦下后,又在屋子里迅速转个身子躲到木窗旁,抄起个凳子做武器,说什么都不放下,谁都不给靠近。
见夫君半天不理人,身上的衣裳也繁琐难脱,许云苓发出“啧啧”两声,疑惑地抬头看他,“这什么衣裳啊?怎么那么难解?你去哪买的?”
“怎么穿得这般华贵?莫非你在战场立了功,当官了?”
又见李松青依旧还是僵着没反应,便松开了攥着衣裳的手,有些不解地问。
“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
李松青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眸中此刻映出的全是自己的模样,唇瞬间动了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喉结滚了滚,猛地再次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头把脸埋进她耳旁的软发里,伴着淡淡的发香,一点点抚平自己方才的紧张情绪。
管事的那一声失忆,此刻全被这真实的拥抱给完全冲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她没忘了自己,她还叫着他松青,还像从前一样的叫着他,这份失而复得的踏实,让他抱得连指尖都在发颤,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回来了!他娘子许云苓回来了!
陈平带着阿朵才从山里回来,就被人一路扯着进了屋子。
然而此刻屋子里的两人还在紧紧抱着,一个是等了太久的失而复得,一个是刚醒,以为夫君是从南诏战场活着回来的久别重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在男人的怀里不停地轻轻絮叨着,“你总算回来了,我天天都盼着,总算给我盼到了!”
没人注意到门口的两人,这屋子的热络与激动,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氛围里。
许云苓现在的记忆,完全停留在了那年他们刚成亲,他被征兵入伍,远赴南诏战场的时候。
她只认为李松青从战场上回来了,至于什么云州寻夫、西洲被囚、酉阳团圆、京都被困,她是一点都不记得,也没有半分印象。
陈平轻咳两声后,屋里的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把人重新哄住,许云苓乖乖坐下,一番把脉问诊后,陈平不动声色地把李松青叫了出去。
他跟着师父各处行医多年,这些年自己也看过不少病,但像许云苓如今这种情况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人难得有一次把脉后的沉默,叫人出来后,抿着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李松青见他这样,以为许云苓还有什么隐疾,当即就让他说清楚。
“你先别急,首先,她现在的情况肯定是一路向好的!”
失忆的人他不是没见到过,但像许云苓这样的,只选择性失忆,只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人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寒筋缕虽然拔除干净了,但怎么说先前也在她体内滞留了许久,虽一早就被我用银针及时锁住了,但难免不会有冲入而去的漏网之鱼,伤了她的神智。”
“你是说,她如今这样,是因为毒素伤了她部分的脑部经络,导致神智受损形成的失忆?”
李松青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且这也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他有些不太信。
“准确来说,是毒素累积期间,与毒素发作时相关的人或事,让她下意识避开,反倒形成了记忆断层。”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你娘子在下意识选择性遗忘某些东西,只记住她在心里上觉得最安稳,最好的日子。”
陈平的解释,让李松青的手猛地握了握拳。
他想起方才他娘子的样子,很明显是忘了离开云秀村后发生的所有事,只记得刚成亲时两人相处的样子。
她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三年里所有锥心刺骨的生离死别与挣扎,从未在她生命里存在过。
可陈平的那句“选择性遗忘”,却像一把冰锥,刺得他心口一疼。
选择性遗忘?她忘了所有与他相关的痛苦,同时也忘了……那个人。
一个念头就这样骤然浮现,让李松青瞬间手脚发凉。
她之所以会选择这样,按照他对娘子的了解,是不是因为,她是在强迫自己遗忘某些东西?比如某些产生过的情愫?哪怕只是一瞬间的依赖或动摇?
这个想法几乎让他窒息!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嫉妒和醋意,而是排山倒海的愧疚、心疼与自责。
怪他!是他死了一次又一次,害她一路颠沛流离,是他没有护住她,让她接连两次落入那人的囹圄中。
她如今选择性遗忘,或许是因为她在强制删除那段,可能存在的、对别人的片刻依赖,和身不由己之下的妥协,她觉得这是一份自己无法承受的罪孽, 她没办法怪任何人,只能选择怪自己!
她在自我伤害!
“不过你也别忧心,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没有忘记你,还只记得你,你们还是可以过回原来的日子的。”
陈平见他脸色不对,想了想,安慰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