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宫门落锁。
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宫门,在余瑾的身后缓缓关闭。
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沉闷、悠长,像一声来自古老王朝的疲惫叹息。
紧接着,是铜锁落下的清脆“咔哒”声。
一声脆响,便将门内那片充斥着无尽权谋与奢靡的深海,与门外这片清冷的人间,彻底隔绝。
月光如霜,泼洒在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之上。
余瑾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被拖拽出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没有立刻登上那辆早已在宫门外等候的马车。
车夫和护卫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余瑾背对着车驾,缓缓抬起头。
他望着那座在清冷月光下,宛如一头蛰伏巨兽的紫禁城,脸上还带着几分酒宴之后特有的微醺红晕。
余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能懂的笑意。
笑意里,有三分棋手落子的快意,三分俯瞰众生的淡漠,还有四分,是对即将到来的滔天风雨的……期待。
今夜,他与天子对弈。
棋盘上,他以天下为子,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赌上了这京城百万黎民的未来。
而现在,棋局,已开。
片刻之后,他才转过身,没有对任何人言语,只是平静地撩开车帘,从容登车。
马车,悄无声息地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没有发出一丝噪音,很快便汇入了那无边的夜色之中。
将那一场无人知晓的君臣夜话,和那即将到来的滔天风雨,尽数封存。
……
翌日,清晨。
往日里早已被车水马龙的喧嚣所唤醒的京城,今日,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宁静。
城南的长德街。
那些平日里天不亮就要聚集在街口,像牲口一样等着被雇主挑挑拣拣,换取一天嚼用的苦力、匠人们,一个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成百上千道闲散的身影。
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家那早已破败不堪的门槛上,或倚在墙根,或干脆就躺在屋檐下,占据了整条街道。
这不再是几个人的懈怠,而是一整个阶层的,无声的罢黜!
有的汉子,正低着头,用一双布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耐心地编着草鞋。
有的,则陪着自家那面黄肌瘦的孩童,在尘土里画着横竖的道道,孩子的笑声,在这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更多的,则只是懒洋洋地靠着墙,眯着眼,晒着那并不怎么暖和的初春太阳。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里的麻木与畏缩。
反而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于“理直气壮”的闲散。
仿佛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是他们用饥饿换来的,天经地义的权利。
这份理直气壮的源头,来自那个名字。
余瑾,余大人。
是那位大人告诉他们,站着,比跪着更有用。
……
城北,寒门士子聚居的陋巷。
一缕清晨的微光,艰难地穿过被油纸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照亮了一间狭窄、仅能容下一床一桌的陋室。
孙敬才正坐在那张早已被虫蛀得有些歪斜的破旧书桌前。
桌上,没有圣贤书,没有笔墨纸砚。
只有一碗尚有余温的,清可见底的糙米粥,粥水里,映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他没有喝粥。
而是在那落满了灰尘的桌面之上,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写的不是诗,也不是文。
是两个字。
公平。
他的口中,用一种极低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一生如牛不得闲,得闲已与山共眠……”
他念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圣贤书教他循规蹈矩,可这世道,却逼他以身犯险!
那个余大人,究竟是对是错?
将天下读书人的前程,将这满城百姓的性命,系于他一人的判断之上,这究竟是救世,还是豪赌?
孙敬才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饿了。
他也知道,再读圣贤书,也读不出一个馒头来。
随即,他端起那碗粥,没有再犹豫,一口一口,无比珍惜地,喝了下去。
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像是一线火,点燃了空荡荡的胃,也点燃了他眼中的某些东西。
……
城南,一处拥挤不堪的大杂院。
一个三十许的妇人,正坐在自家门口那块早已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用一根同样被磨得光滑的棒槌,一下,又一下,无力地捶打着盆里一件满是补丁的旧衣。
她的身旁,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破布,反复地,擦拭着一把早已生锈,却依旧沉重无比的……铁锤。
那锤头,比常人的脑袋还大。
妇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他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担忧。
“家里……最后那点糙米,今天早上,也下锅了。”
“再这么下去,娃子……娃子就要跟着咱们,挨饿了啊!”
那汉子擦拭铁锤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破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再……再等等。”
“余大人说了,让咱们……信他。”
“余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可青天大老爷,他也变不出米来啊!”
妇人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她猛地将手中的棒槌,狠狠扔进了木盆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脸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那些贵人,他们耗得起!他们府里的粮食,够他们吃上十年八年!可咱们呢?!”
“咱们的娃,今天晚上就没饭吃了!”
她捂着脸,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难道,真要为了争那一口虚无缥缈的气,眼睁睁地……看着娃饿死吗?!”
那汉子听完,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将手中的那把铁锤,缓缓地,举了起来。
然后,重重地,顿在了地上!
“咚!!!”
一声巨响,让整个大杂院都为之一颤!屋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邻居家正在哭闹的孩童,也被这一声吓得止住了哭声。
这声音,是他的回答。
……
云安侯府邸外,那条宽阔的长街。
与陋巷的压抑绝望截然相反,这里,阳光明媚,行人稀疏。
那群依旧“躺”在街头屋檐下的闲汉们,并没有因为腹中的饥饿而散去。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地躺着、坐着,像一片沉默的,坚硬的礁石,任由时间的潮水冲刷。
那络腮胡子大牛,正用一把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刀,耐心地,削着一截从路边柳树上折下的木头。
他削得很认真,像是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那木头的雏形,不是什么玩具,而是一把……小小的木剑。
他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中,从侯府那高大的侧门里,缓缓驶出。
车帘被一只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掀开,一个身穿锦缎,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车窗里探出头。
他看着街边那群衣衫褴褛,如同垃圾般“碍眼”的闲汉,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想也不想,便朝着人群的方向,像是在驱赶苍蝇一般,不屑地,扔了过去。
“滚开!一群懒骨头!”
铜钱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叮当”声。
“别挡着爷的路!”
然而,没有人动。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看一眼那几枚足以让他们买上几个杂粮饼的铜钱。
那络腮胡子的大牛,甚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管家的脸上挂不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对车旁的护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领头的,给爷赶走!用鞭子!”
一名护卫应声而出,脸上带着倨傲的冷笑,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就在他要挥下的瞬间!
大牛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布满了血丝,深陷在眼眶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一片如同深渊般的漠然。
那护卫扬起的鞭子,竟僵在了半空,再也挥不下去。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管家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这群贱民竟敢如此。
他刚想再骂,却看到大牛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把刚刚削好的,锋利无比的木剑。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剑尖,遥遥地,对准了马车上那华丽的侯府徽记。
整个长街,死一般的寂静。
马车里的管家,脸色瞬间煞白,他仿佛被那木剑的剑尖刺中了心脏,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快走!”
他惊恐地尖叫着,猛地放下了车帘。
马车仓皇逃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大牛依旧坐在原地,收回木剑,继续低头,一下,又一下,专注地,打磨着那冰冷的剑锋。
阳光下,那木剑的锋刃,竟反射出一丝钢铁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