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那尊三足鎏金鹤嘴香炉里,上等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混杂着书卷的墨气与陈年紫檀木的沉郁,萦绕在冰冷的空气中。
新续的热茶,白汽袅袅升腾,在那片凝固的光影中扭曲、盘旋,最终无声地消散。
那茶,无人再看一眼。
皇帝赵汝安负手踱步。
脚下的明黄朝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自己的焦虑。
眼底那片惯常的深邃,此刻正被一种名为“焦躁”的烈火,一寸寸地撕开裂口,露出其下最真实的不安。
窗外,是皇家园林精心营造的明媚春光,嫩柳抽芽,百花吐蕊,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可这一切,都照不进他心中那片冰封雪盖的肃杀寒冬。
终于,赵汝安停下脚步,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萧索。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被现实重压后,卸了力的疲惫。
“你说的不错。”
“这场洪水,是把他们死死困住了。”
“可要说彻底淹死……似乎,还总是差了那么些火候。”
这句话,是承认,也是不甘。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余瑾从那张厚实的软垫上起身。
对着那个龙袍上绣着张牙舞爪金龙、身形却显得有几分孤单的帝王背影,深深地,躬身一揖。
这一揖,拜的是君,也是棋友。
再直起身时,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标志性的微笑。
那不是谄媚,也非恭敬,而是一种能将天都捅个窟窿的绝对自信。
仿佛这世间一切的难题,于他而言,都不过是棋盘上一个待解的残局。
“陛下圣明。”
“如今,的确是万事俱备。”
余瑾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却像一颗投入万丈死水潭的石子,瞬间便让这满室凝固的空气,起了波澜,荡开层层涟漪。
“只欠一场……东风。”
“东风?”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赵汝安耳边炸响!
他霍然转身!
那动作之快,带起的风甚至吹动了案几上奏折的边角。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总能在他意想不到之处,抛出惊天之语的臣子。
那双因忧虑而黯淡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点燃!
像是一个溺水者,在沉入深渊的最后一刻,看到水面上投下的一缕天光!
皇帝一言不发。
所有的疑问、催促、惊疑,都被他强行压回了喉咙。
他快步走回那张由整块南海暖玉雕琢而成的茶台之前,重新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侍立一旁的内监动手。
他亲自提起那把名贵的茶壶,壶身温润,触手生暖,可皇帝的手指,却带着一丝冰凉。
他为余瑾那只早已空了的白瓷茶杯,又一次,续满了滚烫的茶汤。
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咕咕”的轻响,茶香氤氲,愈发浓烈。
这个动作,已经彻底超脱了君臣的界限。
更像是一种,近乎于平等的,棋手对棋手,在落子前的……最高礼遇与探寻。
“哦?”
“你的‘东风’,在何处?”
余瑾没有立刻作答。
他没有去看那杯皇帝亲手为他续上的茶。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皇帝的肩头,投向了御书房正墙之上。
那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的……《大安万国疆域图》。
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地图。
它是用最上等的宫廷画师,耗费十年心血,以朱砂、赤金、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绘制而成。山川是立体的,河流是流动的,长城如巨龙盘卧,城市似繁星点点。
而图上,用最醒目的朱砂红线,清晰地标注着大安王朝与周边各个藩属、王朝之间,那一条条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商路。
每一条红线,都代表着一座流动的金山,代表着王朝的荣耀与国威。
“陛下。”
余瑾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像一个最高明的说书人,正在为他唯一的、也是最尊贵的听众,揭晓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终极秘密。
“您可还记得,算算时日,我大安一年一度的‘京城大集’,就要到了。”
“京城大集?”
赵汝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存在了上百年的盛会,他自然知道,只是从未将它与眼前的困局联系起来。
“正是。”
余瑾缓缓踱步,走到了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之前。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那一条条红色的商路线上,缓缓划过。
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所过之处,那些静止的线条,似乎都活了过来,幻化成一队队驼铃叮当的商队,一艘艘扬帆远航的宝船。
“届时,草原的蛮商,西域的胡商,便是更南边的南巡王朝,更北边的北阙国,天下巨贾,皆会携重金而来,采买我大安货物。”
“往年,丝绸、瓷器、茶叶、铁器……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个藩国都为之眼红,甚至不惜发动一场小型战争来争夺的泼天大单,十之八九,都落入了那些……勋贵们名下的工坊和田庄里。”
“据臣所知,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收了那些外商……海量的定金。”
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猜到了!
而余瑾,已经化身为一个最高明的画师,用最冰冷、最残酷的笔触,将那幅即将上演的,充满了荒诞与讽刺的画卷,一笔一笔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您试想一下。”
“当那些外商,千里迢迢,带着满载着黄金与香料的驼队马帮,满怀着对天朝上国的无限憧憬,抵达咱们这座号称‘地上天国’的京城之时……”
“他们,会看见什么?”
余瑾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尽嘲弄的弧度,那嘲弄,一半是对勋贵,一半是对这即将到来的荒诞剧目。
“他们会看见一座,遍地都是眼神麻木、无所事事的闲汉的城池。”
“他们会看见一片片,本该是金黄麦浪或碧绿茶园,如今却无人耕种、长满了半人高荒草的田地。”
“他们会看见一座,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车马堵塞,当街斗殴,甚至……处处都弥漫着那洗不去的垃圾与绝望的恶臭的……”
余瑾一字一顿,吐出最后四个字。
“……瘫痪之城。”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那张已经血色尽褪,嘴唇微微发白的龙颜。
“到那时,那些早已收了定金的勋贵工坊,该如何向他们的客人交代?”
“丝绸,无人去织。”
“瓷器,无人去烧。”
“茶叶,无人去采。”
“他们,拿什么交货?”
“我大安王朝,立国三百载,素以‘天朝上国,信义为本’自居于万国之上。若是连最基本的商业契约都无法履行,您说……那些将我大安视为信仰的藩国使臣,那些将我大安视为金山的外邦巨贾,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余瑾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再是说书人的平稳,而是审判官的质问,字字如铁,句句诛心!
“我大安的国威,又将……置于何地?!”
……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这一次,是连呼吸都消失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暖炉中,那早已燃尽的银丝碳,在死寂中积蓄着最后的热量,“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火星溅出,又迅速熄灭。
那声音,尖锐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在了皇帝的心脏上。
赵汝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冰冷的空气冲入肺腑,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中燃起的滔天大火!
他没有说话。
下意识地,从那张茶台之后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了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之前。
皇帝的手指,在那一条条代表着财富与国威的红色商路之上,缓缓地划过。
那张总是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混杂着震惊、后怕,与……极致兴奋的,复杂神情!
肌肉在轻微地抽搐,眼角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余瑾!
这个疯子!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让那些勋贵伤筋动骨!
他是要……釜底抽薪!
他是要,将那些勋 贵赖以为生的,最肥美,也最重要的一块肉——对外贸易,从他们的嘴里,连着血,带着筋,活生生地,给挖出来!
京城的混乱,只要那些勋贵们死撑着,只要他们还能维持府内的奢华,百姓们,终究无可奈何。
可一旦……一旦这成了外交事件!
一旦那些藩国的使臣,拿着白纸黑字的契约,将此事摆到朝堂之上,摆到他这个皇帝的面前!
那他,就有了一个最名正言顺,也最不容置疑的理由,去对那些勋贵们……施压!
去逼着他们,为了大安的“脸面”,为了天朝上国的“信义”,而向那些他们看不起的“贱民”……低头!
而更深远的……
赵汝安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几乎要将眼前的疆域图点燃!
这,更是一个可以借机,将所有外贸生意,从那些盘根错节、水泼不进的世家门阀手中,彻底夺回,收归“国有”的……
天赐良机啊!
是上天赐予他赵汝安,重塑乾坤的绝佳良机!
……
赵汝安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个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臣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看怪物”般的眼神。
那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一个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敢拿国运做赌注的绝世疯子!
但同时,那眼神深处,又有一丝狂热的欣赏。
这是他的疯子,他手里的刀!
许久,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个字。
“好……”
停顿了足足三个呼吸。
“……好一股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