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周瑜看来,张飞虽勇猛过人、重情重义,却心思单纯,未能看清朝堂间的风云变幻。
兄弟之情固然重要,但在巨大的利益前,君主难免遭世事裹挟。
纵刘备心念桃园兄弟之情,可他身为一国之君,怎能不以基业为重、将大汉的兴衰荣辱置于个人情义之上?
回想当初伯符兄在世时,我们兄弟亦如一体,较之桃园分毫不差。
后伯符兄遇刺,临终托国,让我辅佐仲谋统领江东。
那时的仲谋待我亲如兄长,既听得进逆耳忠言,也肯为长远之计暂舍一时之利,逢事必潜心问之,半点不见少年君主的骄纵浮躁。
随着江东基业日渐稳固,仲谋学到了太多帝王心术,并用于诸臣。
坦率而言,此非坏事。
因为身为人主,需懂得制衡朝堂、收拢权柄,方能避免权臣擅政、派系倾轧,保江东数基业安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仲谋做的没错。
非但没错,还非常争气,丝毫没有辜负伯符所托。
但,那是夺下江夏之前。
夺下江夏,杀掉黄祖,为父报仇之后。
周瑜便能感受到一件事,孙权已在权谋与猜忌的路上越走越远。
冷落提防伯符旧臣,疏远限制公子绍,表面称续承伯符遗志,实际上却处处削弱伯符于江东的影响力。
什么父兄基业,什么举国相托,什么兄弟之情,在政治舞台的利益博弈上都变得一文不值。
周瑜甚至有种预感。
于孙仲谋而言,别说兄弟之情。
终有一日,就算父子亲情,在他面前都会不值一提。
冷硬、果决,能将任何私情碾碎在权柄的天平之下。
只是问题在于,这般极致的“政治清醒”,若任其蔓延,难免会演化成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恶果。
尤当孙仲谋陷曹营、赖母氏得脱之后。
亦或是公子绍被逼出吴,得据长沙之时。
不,更确言之,应是刘备雄据四州之地,从一织席贩履之徒,竟一步登天,获礼法之重,践大汉新帝之位。
仲谋本是心气高迈之主,历此数番打击,岂能不生妄念?
其素日极端求利之心,让他急于证明自己。
他欲以最捷之法,彰显自身雄才大略,纵使受世人訾议、负江东群臣,亦要成就独属于己之霸王功业。
故而,竟背着我,做出了最为冲动谬妄之举。
想到此,周瑜不禁苦笑。
想来,当他决定舍弃皇室姻亲与开国重臣的身份,率兵踏入交州之地时,早将我这兄长当做了碍脚之石……
难怪让我带一万余人去打合淝……
伯符若见今江东如此,不知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可没办法,这就是权谋。
若非荆州智士如云,更有经天纬地之大能者背后控局。
他可能真就成功了。
可这种成功,却又是用什么换来的?
想到此,周瑜又开始思念伯符,伯符的早亡虽为悲痛,却让他保留了最初的纯真。
“翼德啊,经此一事,你或许该明白了。
你那已经当了皇帝的大哥,又岂会舍弃长安亦或江东,千里迢迢跑来救你?
今后得在朝堂,要学会谦谨和低调,学会做一个知进退的臣子。
不要不知尊卑,再对陛下以大哥相称,否则……”
周瑜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孙权口念“兄长”,许万余兵马派他攻打合淝时的模样。
和善和期许的眼神下,分明藏着令人胆寒的恶念。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瑜长叹了一口气,含泪闭上了眼。
……
另一边,张飞闻周瑜所言。
知当下绝境之际,仍有一丝突围之机。
他若拼死想杀,或许能助周郎逃出生天。
此时此刻,张飞想得很明白。
那周公瑾什么人?
早年定奇计,助孙策夺丹阳、下庐江。
而后亲自镇抚巴丘、治理庐江均有建树。
辅佐孙权,攻下大破山越,两夺合淝坚城,差点截杀曹操于信阳道。
早已是江东基业的擎天之柱。
那自己什么人?
丢徐州,陷嫂侄,数次醉酒,坏俺大哥大事。
俺纵能冲锋陷阵,却无大用。
莫不如拼得一死,为大哥再留下一个镇国之帅。
想到此,整顿兵马,磨光利刃,欲待明日突围。
翌日午时,魏军果然按时造饭。
寻常役卒百姓日不过两食;
然披甲锐卒,为保恒强战力,日必三餐,甚者四餐。
观此一节,便知夏侯惇所部,实乃新锐劲旅。
但张飞不在乎。
他手下收拢强兵,亦有千余,或可一战。
而至此时,韩当带骑兵而至,请求入列。
张飞纳闷:“何不去保你家都督?”
韩当凛然道:“张翼德,大都督自有决计,南门开时,你我左右并出!”
“你去吧,这里用不得你!”
“我听大都督的,不听你的!”
张飞想说:俺是大汉车骑将军,你归俺管,除非你不认!
但想了想,说出的却是:“除你之外,公瑾身旁还有何人相护?”
“张温为其护卫。”
张飞点点头:“何以以你与我共出此门?”
“大都督有令:你我同出南门。夏侯惇料我军主力必从此出,亦必以其主力相拒,如此方可为大都督那边分减压力。”
“哦,原来如此!”
“大都督还有一言。”
“何言?”
“若夏侯惇不信,执意强攻北门,大都督亦严令我等……务须随翼德将军冲破围城,切不可再回身救他。”
倘若周瑜直言自己吸引主力,令张飞得出,张飞必然不肯。
但如此设令,张飞亦觉在情在理。
遂应约出城,率骑兵直突魏军防线。
李典急遣兵回援,心下已是焦灼万分。
就在半个时辰前,夏侯惇闻合淝北门城上整军列阵,旌旗扬厉,气势甚锐,又见周瑜亲登城楼指挥,而后忽引兵杀出。
夏侯惇大惊,料周瑜必是觑破北路乃往寿春之地,无吴军退路,故防御稍弱。
欲从此处突围,令人意外。
遂亲率乐进、张辽二将往北门驰援,留李典、曹休、史涣三将守此南线。
谁料此时的合淝守军,竟有胆于此时分兵突围,未免有些措手不及。
更值此时,三将之责非独守御城中守军,更已分遣重兵,伏于东、南、西三道要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