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丰乐楼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韩牧与辛弃疾、杨万里、陆游四人并肩而行,沿着湖畔道路缓步向前。
三人酒意微醺,谈兴却更浓。夜风自西湖水面拂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莲叶的清香,驱散了夏夜的些许闷热。
陆游与杨万里走在稍前,正低声探讨着近日所得的诗句。
陆游吟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闲适,杨万里则对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明艳,两位诗坛巨擘在月色下细品文字之妙,不时发出会心的轻笑。
韩牧与辛弃疾稍落后半步。辛弃疾正谈及一些军中趣事,豪迈的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韩牧含笑听着,目光随意地扫过湖畔那些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
忽然,他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巨大宅邸吸引了过去。
那宅院规模极大,依湖而建,占地面积极广,高墙深院,隐约可见院内亭台楼阁的轮廓,可以想见其昔日的鼎盛与风光。然而,在清冷的月光下,这宅院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破败之气。
朱漆大门颜色黯淡,甚至有些剥落,门前的石狮也蒙着一层灰暗,檐角蛛网暗结,院墙内草木似乎也无人修剪,显得有些杂乱荒芜。与周围其他一些维护得当、灯火依稀的宅邸相比,它像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巨人,沉默而落寞地矗立在西湖之畔。
能在此等风水宝地拥有如此规模的府邸,其旧主绝非寻常人物。
韩牧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不由停下脚步,指着那宅院问道:“辛老,你久在临安,可知前方那处宅邸,昔日是哪位贵人的府第?瞧这气象,当年必是极显赫之家,如今怎地如此……寥落?”
辛弃疾闻言,也收住话头,顺着韩牧所指望去。他眯着眼,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宅院所处的具体方位,又看了看那虽显破败却依旧能窥见几分不凡格局的宅门,沉吟片刻,忽地恍然:“哦,此处啊……若我所记不差,这应是昔日的蕲王府。”
“蕲王?”韩牧心中猛地一动。这个封号他并不陌生——中兴四将之一,抗金名将韩世忠!
他再次凝目细看,夜色朦胧,加之此次是从正门方向观看,与他之前几次在湖上远眺的角度不同,故而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此刻经辛弃疾点破,那宅院的轮廓渐渐与他记忆中的影像重合起来。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韩世忠,说起来,正是他这具身躯的先祖父。尽管灵魂来自异世,但这血脉的联系以及承袭的记忆,却让他对这个名字有着天然的亲近与敬仰。
想不到,不过短短五十载光阴,一代名将身后的府邸,竟已荒凉至此。
韩家后人,竟连这祖宅也未能守住,其中沧桑,令人唏嘘。真可谓“眼看起高楼,眼看楼塌了”,英雄身后,亦难免家道中落。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惘:“原来是蕲王旧宅……确是赫赫威名,可惜了。却不知,如今这宅院是何人居住?”他想着,纵然韩家后人无力维持,若能租售于其他显贵,或许也不至于如此破败。
辛弃疾捻须思索,摇了摇头:“这……我倒不甚清楚了。自我回朝任职以来,似乎从未见此处有何人进出,像是空置已久。”
这时,在前方谈论诗词的陆游和杨万里也注意到两人的对话,走了过来。
陆游听得问题,接口道:“稼轩老弟不知亦是常情。老夫倒是记得,约莫五年前,居住于此的,似是先帝一位贵妃的娘家人。后来那贵妃失宠,其家族亦受牵连,这宅邸便被朝廷收了回去。”
“算起来,空置于此,怕已有四五年光景了。因这是御赐的官宅,产权属公,不得私自买卖,朝廷又一直未曾将其另行赏赐出去,故而便一直这么空着,无人打理,日渐荒芜了。”
陆游说完,有些好奇地看向韩牧:“小友,你为何独独问起这蕲王宅?可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韩牧默然片刻,目光再次掠过那沉寂的府门,缓缓开口道:“不瞒三位先生,说起来……贫道说起来,也算是蕲王之后。”
“什么?”此言一出,辛弃疾、陆游、杨万里三人皆是一惊,脸上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蕲王韩世忠的赫赫功勋与威名,他们自是如雷贯耳,但其直系后裔的情况,外界所知确实不多。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横空出世、道法高深、又立下护国大功的年轻国师,竟身负如此将门血脉!
杨万里急问道:“韩小友,你此话当真?你竟是韩忠武之后?”
韩牧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追忆的苍凉:“应是不假。此事关乎身世性命,晚辈亦不敢妄言。我尚在襁褓之中时,家中便遭巨变。金人忌惮韩家,派江湖高手追杀,欲斩草除根。是一位年长我十五岁的族中姐姐,名唤韩灵儿,拼死护着我,一路血战,逃出临安,向北奔逃,直至终南山下的一处偏僻村落,方得暂歇。”
“彼时灵儿姐姐已经不敌贼人,幸得我师兄重阳真人从大理归来,途经该地,出手救下。师兄怜我身世,又见我根骨奇佳,便将我带回重阳宫抚养,授我武艺道法。自此,我便在终南山上出家,成了道士。”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其中蕴含的惊险、惨烈与艰辛,却让辛弃疾、陆游、杨万里这三位数经风浪的老臣都听得心神震动,仿佛看到一幅血雨腥风、忠仆护主、真人救难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竟是如此……”辛弃疾长叹一声,声音沉重,“金贼可恶,竟行此卑劣之举!若非王真人恰逢其会,我大宋岂非又要痛失一位栋梁之材,韩忠武一脉亦将断绝?万幸!真是万幸!”
陆游亦是唏嘘不已:“颠沛流离,死里逃生,终南学艺,乃有今日。韩小友你这番经历,堪称传奇,令人慨叹造化之奇,天道之公!”
杨万里抚掌道:“想必韩忠武在天之灵,若知有后如此,必当欣慰无比!韩小友你虽出家为道,然此番下山,屡立奇功,匡扶社稷,正是继承先祖遗志,光大门楣!”
韩牧微微摇头:“贫道不敢当三位先生如此盛赞。只是身为韩氏子孙,见先祖旧宅如此荒芜,心中难免感触。虽已出家,亦想寻根问祖,认祖归宗,以安先人之灵。只是不知,如今临安韩家,可还有直系后人在?”
辛弃疾闻言,面色凝重起来,认真思索良久,方道:“自我回朝,似乎确未听闻蕲王直系近支仍有在朝中担任要职者。或许有旁支散落民间,亦或迁往他处……此事关乎宗族谱系,需得仔细查访。牧之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明日我便遣人去宗正寺及相关府衙仔细查问,定要为你寻个明白。”
韩牧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拱手郑重道:“如此,有劳辛老费心了。韩牧先行谢过。”
“份内之事,何须言谢。”辛弃疾摆手道,“能助韩小友认祖归宗,亦是辛某之荣。”
夜色更深,月光洒在湖面上,碎银般跳动。四人一时无言,皆望着那沉默的蕲王府旧宅,心中各有感慨。英雄功业,世家浮沉,朝代兴替,个人命运,尽数交织在这片静谧的夜色与湖水之中。
良久,陆游轻声道:“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小友既归,韩门有后,便是最大的幸事。”
杨万里亦点头:“正是此理。走吧,夜色正好,你我四人,沿这西湖再走走。”
于是,四人不再言语,默契地继续沿着湖畔小路,踏着月色,缓缓向前行去。
身后的蕲王旧宅,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仿佛一个古老的注脚,见证着一段刚刚被重新提起的往事。
湖水轻轻拍岸,声音细微而持久,如同历史绵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