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临安城,霜风渐起,梧桐叶落。御街两旁的银杏树已是满目金黄,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如同披着一袭华美的锦袍。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堂风波渐息,这座南宋都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曾经笼罩在街巷之间的不安与猜疑,如今已被市井的喧嚣所取代,仿佛半月前那些关于皇室血脉的窃窃私语,不过是秋日里一阵无根的风,吹过便散了。
韩牧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屋瓦,望向不远处巍峨的丰乐楼。
那栋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已然挂起崭新的彩灯,预示着夜幕降临时又将是一场笙歌鼎沸。他微微阖眼,神识如蛛网般向四周延伸,掠过茶肆、酒馆、书坊、勾栏,细细探查着每一处可能藏匿流言的角落。
令他欣慰的是,曾经甚嚣尘上的议论已然销声匿迹,就连最惯于嚼舌的闲汉,此刻谈论的也不过是柴米油盐、市井趣闻。
“看来,韩大相公果然出手了。”韩牧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位权相的手段向来雷厉风行,既然亲自过问,那些暗地里传播的流言自然如晨雾遇日,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转身整理行装,将几件随身物品收入行囊,准备翌日便启程返回重阳宫。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的笑语。
韩牧刚推开房门,便见三位女子站在廊下,衣袂飘飘,恰似一幅活动的仕女图。
“哟,韩大哥可是要出门?”唐怜儿一袭鹅黄衫子,双鬟上缀着珍珠流苏,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我们在临安闷了这些时日,今日说什么也要你陪我们逛逛这御街才是。”
段清洛立在她身侧,身着水碧色罗裙,好奇地打量着廊下悬挂的灯笼。
她自幼生长在天山绝境,初次踏入临安这般繁华之地,目之所及无不新奇。
李师婉则安静地站在稍后处,藕荷色披风衬得她肤光胜雪,见韩牧目光投来,微微颔首示意。
韩牧笑道:“我正要去寻你们呢,如今临安之事已了,我们过两日便要启程返回重阳宫去了,今日正好陪你们去临安街上尽情游玩一番。”
唐怜儿闻言雀跃,拉着段清洛便往楼梯走去:“我可听说御街的夜市冠绝天下,段妹妹定要尝尝那水晶脍儿、梅花包子...”
四人走出客栈,顷刻便融入御街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深秋的寒意丝毫未减市井繁华,反而因临近冬至,更添了几分节庆前的热闹。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绫罗绸缎、珠宝香料、书籍古玩、时果腌菜,各色幌子迎风招展。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车轮辚辚、马蹄得得,奏出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唐怜儿如鱼得水,拉着段清洛在各个摊位间穿梭。她在胭脂铺前驻足,捻起一盒茉莉香粉轻嗅;又到银匠摊前,比对着两支累丝簪子。
段清洛则对一切充满好奇,时而俯身观察草编蚱蜢,时而望着吹糖人的老匠人出神。她那不染尘埃的气质与喧嚣市井形成奇妙对比,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韩牧与李师婉并肩而行,稍稍落在后面。李师婉忽然轻声开口:“韩大哥,婉儿许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不知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韩牧转头看李师婉一眼:“婉儿放心,昨日我已经听辛老说过了,你爹如今在山东和淮南东路负责两路的民政之事,就是有些太忙了,不过他身边有辛肃还有杨铁心保护,安全不用担心。”
李师婉微微点头,韩牧继续说道,“若是婉儿想回家去看看,我们这次离开临安可以绕道先去淮南东路一趟。”
李师婉当即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婉儿谢谢韩大哥,只要爹爹安全就好,我们迟早会再见的。”
李师婉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群孩童欢呼着跑过,追着个扛草靶的小贩,那靶子上插满五彩斑斓的糖画。
唐怜儿也拉着段清洛跟过去,不一会儿举着两个晶莹剔透的凤凰糖画回来,非要塞给韩牧和李师婉一人一个。
“婉儿妹妹,你快尝尝,老匠人说这是用麦芽糖和蜂蜜调的,甜而不腻呢!”唐怜儿边说边咬了自己那个兔子糖画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段清洛小口舔着糖画,忽然指着前方一座宏伟建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好生气派。”
韩牧顺她所指望去,但见一座三层楼阁巍然耸立,飞檐反宇,丹漆绘彩,门前车马络绎不绝。“那是丰乐楼,”他解释道,“它可是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楼中名菜无数,更有绝妙的傀儡戏和说书表演。”
唐怜儿顿时眼睛发亮:“不若我们去丰乐楼用晚膳?这一路走来,我可是听说不少关于它的传奇呢。”
李师婉却微微摇头:“丰乐楼虽好,但太过招摇。不若寻个清雅些的地方,也能好好说说话。”她目光转向韩牧,“我注意到这一路走来,至少有三人暗中跟随我们。虽然看似没有恶意,但...”
韩牧颔首:“应该是韩相爷的人。自那日后,他始终派人暗中保护。”
唐怜儿闻言顿时紧张起来,手中的糖画都忘了吃。段清洛却依然平静,只轻声道:“他们的脚步很轻,呼吸匀长,都是练家子。”
韩牧赞赏地看了段清洛一眼,随即笑道:“不必担心,既然允诺陪你们游玩,自然不会让这些琐事扰了兴致。我知道丰乐楼旁有家小店,做的蟹酿橙是一绝,这个时节正好品尝。”
四人绕过丰乐楼正门,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没走多远,便见一家雅致小店临水而建,门前悬着两盏橘色灯笼,上书“橙舍”二字。店堂不大,却坐满了食客,空气中弥漫着橙香与酒香交织的独特气息。
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见韩牧一行进来,赶忙迎上:“客官来得巧,刚好还剩一桌临窗的位置。”引他们到窗边坐下,又推荐了几样招牌菜:“蟹酿橙、橙香炙肉、橙酪,都是小店的特色,这个时节最宜品尝。”
等待上菜时,唐怜儿倚窗望去,但见窗外河渠蜿蜒,数艘画舫悠然滑过,船桨荡起粼粼波光。
更远处,西湖烟波浩渺,雷峰塔影依稀可见。她不禁感叹:“难怪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般景致,真是画中也难寻。”
段清洛却注意到窗外巷子里有个卖艺的杂耍班子,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表演顶碗,碗越叠越高,围观人群不时发出喝彩。她看得入神,连店家上菜都没有察觉。
“来,尝尝这个,”韩牧将一盅蟹酿橙推到段清洛面前,“临安一绝。”又为每人斟上一杯橙香酒,“这是店家自酿的,酒性温和,不易醉人。”
李师婉细细品味着蟹酿橙,忽然道:“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山东老家,爹爹也会用山间野橙做些点心。”她眼中掠过一丝怀念。
唐怜儿塞了满口炙肉,段清洛也品尝着临安小吃。
韩牧微笑听着她们交谈,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店外。那两个跟踪者果然守在巷口,装作闲聊的样子,却不时向店内张望。他心下明了:韩侂胄虽然平息了流言,但对可能知晓内情的人仍然保持警惕。
酒过三巡,窗外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青瓦,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涟漪。画舫纷纷撑起彩绸篷盖,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朵浮动的花。店家和伙计忙着支起雨篷,收拢临窗的竹帘。
唐怜儿叹道:“真不巧,偏赶上下雨。”
段清洛却伸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水,轻声道:“天山很少下雨,多是下雪。雪花一片一片,安静得很,不像雨这样热闹。”
李师婉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提议:“韩大哥,雨中游西湖,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这个主意得到了众人的响应。韩牧向店家买了两把油纸伞——一把青竹柄的给自己,另一把绘着桃花的给了三位姑娘。四人挤在伞下,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西湖行去。
雨中的西湖果然与平日不同。湖面烟雨朦胧,苏堤杨柳如烟,远山层峦若隐若现。游人大都避雨去了,只剩下零星几个披蓑戴笠的渔人,驾着小舟在湖心撒网。天地间仿佛只剩雨声、桨声,和远处南屏山传来的隐约钟声。
他们沿着白堤漫步,唐怜儿忽然指着前方一座亭子:“我们去那里避避雨吧!”
亭子已然有些年头,匾额上题着“望湖亭”三字。亭中空无一人,石桌上还留着不知哪位游人遗落的一卷诗稿。
韩牧拾起展开,但见上面用工楷写着:“十里垂波洗碧空,六桥烟柳锁朦胧。 莺啼苏堤春晓处,荷卷新叶淡摇风。 青山遥映楼台外,画舫轻移镜月中。 何人解忆西湖景,半在烟霞半在虹。”
“好诗!”李师婉赞道,“寥寥数句,道尽西湖美景。”
唐怜儿瞧着亭中石桌上摆着的棋局纵横交错,棋盘上黑子白子星星点点,显然棋局还没有下完。
“有道是人生如棋,你们看,这棋盘就像人生一般,每一个棋子就如同是不同命运的人。”
段清洛安静地听着,忽然开口:“我在天山时,常听祖爷爷说,天下如棋局,众生如棋子。但总有人不愿做棋子,想要做弈棋之人。”
韩牧深深看她一眼:“段前辈自然见识非凡。的确,不仅仅在这临安城中,在整个天下,每个人都在下一盘看不见的棋。只是有的人自知,有的人不自知罢了。”
雨渐渐小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光,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雷峰塔在夕照中格外醒目,塔顶铜铃随风作响,清音远播。
唐怜儿忽然指着湖对岸:“你们看,好多河灯!”
但见湖滨一带,不知何时已然亮起无数灯笼,犹如星河落地。更有许多莲花灯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美不胜收。
韩牧解释道:“瞧着这些灯的装扮,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在办水陆法会,超度亡灵。我们过去看看也无妨。”
沿着苏堤走向对岸,越是临近,越是能听到梵唱声声。
一座临时搭建的水陆道场设在湖边,数十位僧人正在诵经。许多百姓围在周围,有的双手合十默祷,有的将写有亲人名讳的莲花灯放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