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皇城之内却已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中书门下,这座帝国最高行政中枢的大堂,今日气氛格外凝重。
寅时刚过,上百名身着各色官袍的大宋各级官员,已鱼贯而入,依照品阶高低,在大堂两侧依次肃立。靴底轻触金砖的声音,官员们压抑的轻咳声,以及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空气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构成了朝会前令人窒息的序曲。
无人高声谈笑,甚至无人交换眼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揣测、不安与畏惧。
近日临安城内的滔天巨浪——御史中丞李近功勾结步军司副指挥使的谋逆大案,以及那场险些颠覆社稷的未遂兵变,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谁也不知道,今日这场由当朝太师、尚书右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独揽朝纲的韩侂胄紧急召集的会议,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官员们的目光时而瞥向大堂后方那扇紧闭的门,时而快速扫过周围同僚的面孔,试图从他人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一丝信息。
他们很清楚,此刻站在这里的,虽皆为大宋臣工,但派系分野,泾渭分明。
其中十之六七,是韩侂胄一手提拔的心腹党羽,他们的前途命运已与韩氏紧密捆绑;一部分是洁身自好、或谨小慎微的无党派人士,试图在风暴中保全;还有一小部分,则面色惨白,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恐,他们或多或少,曾与那位已然伏诛的御史中丞李近功有过往来。
“铛——”一声清脆的钟磬之音打破沉寂。
大堂后方的大门缓缓开启。刹那间,所有杂音消失殆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只见韩侂胄一身象征最高品级的紫色官袍,腰束玉带,面容沉静如水,步伐沉稳有力,自堂后缓步走出。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群臣,那眼神中蕴含着无上的威严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参见大相公!”
不等他站定,堂下绝大多数官员几乎同时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透着深深的敬畏,甚至谄媚。
在这中书门下,韩侂胄的权威,早已超越了制度的范畴,达到了近乎独裁的地步。他很享受这种万众俯首的感觉,也很清楚这恭敬背后,有多少是出于真心,有多少是迫于他那足以翻云覆雨的权势。
他并未立即让众人平身,而是径直走向大堂正中的主位,安然坐下后,才微微抬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公免礼。”
“谢大相公!”
众人这才直起身子,但依旧微微垂首,不敢直视。大堂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韩侂胄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视全场,仿佛在清点人数,又仿佛在甄别每一个人的忠诚与异心。这沉默的审视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胆寒。许多官员感到后背已有冷汗渗出。
短暂的死寂之后,位列文臣班首之一的参知政事(副宰相),一位年约五旬、面容精干的官员,率先出列。他乃是韩侂胄的铁杆心腹,此刻自然要充当马前卒。
他面向韩侂胄,声音洪亮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慨,响彻整个大堂:“启禀大相公!此次逆贼李近功,罔顾圣恩,心怀叵测,竟勾结侍卫亲军步军司副指挥使,密谋作乱,行大逆不道之事,实乃人神共愤!
其罪不仅在于兴兵犯阙,更在于事前处心积虑,于临安城内遍布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致使无数不明真相的黎民百姓,对皇后凤仪及太师产生极大误会,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直接将李近功定性地为十恶不赦的叛国逆贼,并将其与污蔑皇后、太师的流言直接挂钩。
“如今,首恶李近功已然伏诛,附逆叛军亦已尽数归降,此皆赖大相公运筹帷幄,居中调度,方能力挽狂澜,保我社稷无恙!”他先是一记响亮的马屁奉上,然后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森然。
“然则,朝廷之中,纲纪之内,是否仍藏匿其同党余孽?臣以为,绝非少数!此等奸佞,潜伏于朝,犹如附骨之疽,若不尽早铲除,必遗祸无穷!”
他猛地提高声调,拱手朗声道:“故此,臣恳请大相公明示,着大理寺立即会同有司,对李近功一案之所有党羽,进行彻查严办,绝不姑息!务必要将逆党一网打尽,以正朝纲,以安人心!”
“彻查党羽”这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大堂内激起千层浪。
虽然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清洗真的被如此直白地提上议程时,恐慌还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有人面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有人下意识地看向左右,眼神惊疑不定;还有人强作镇定,但紧握的笏板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惴惴不安的情绪如同实质的迷雾,笼罩了整个大堂。
端坐于上的韩侂胄,将这一切反应尽收眼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恐惧深入人心。
他没有回应参知政事的奏请,甚至没有多看那位心腹一眼,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右手,轻轻挥了一下。
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
“哐当!”大堂沉重的门户被猛地从外面推开!
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一队如狼似虎、手持利刃的殿前司禁军士兵,在一个队正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冲入这代表大宋最高文治权威的中书门下大堂!
冰冷的铁甲寒光与肃杀之气,瞬间驱散了一切文雅与秩序,让这里变成了审判场。
文武官员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无不骇然失色,纷纷向两侧退避,让出中间通道。
那领队的禁军队正,目不斜视,大步走到韩侂胄座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名单,转过身,面对惊惶的群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高声点名:
“兵部郎中,赵远志!” “啊?下官……下官冤枉!”一个中年官员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立刻被两名军士上前架起。
“太常寺少卿,孙弼!”
“大相公!饶命啊!”另一名官员痛哭流涕,却被粗暴地拖走。
“工部员外郎,周铭!”
“监察右御史,王韬!”
……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那队长口中念出,每念出一个,就如同一声丧钟敲响。
被点到名的官员,有的面如死灰,默然受缚;有的高声喊冤,挣扎不休;有的则直接吓晕过去。但无论如何,都无一例外地被如虎似狼的禁军士兵毫不客气地拖出大堂,他们的哀求和咒骂声迅速消失在门外。
一连十余名官员被带走,大堂之内,原本拥挤的队伍顿时稀疏了不少。剩下的人,更是噤若寒蝉,头颅深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下一个念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恐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