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秋日,总带着几分钱塘江氤氲而来的水汽,湿润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寒意,今日并非全然来自天气,更弥漫在巍峨壮丽的宰相府——韩府的每一片飞檐斗拱之间。
书房内,炉火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无声地燃烧,驱散着湿冷,却驱不散那份沉凝的气氛。
当朝太师、尚书右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学习、权倾朝野的首相韩侂胄正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一份来自淮南的军报,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近日临安城内的流言,如同附骨之蛆,虽不致命,却烦扰不堪,更与那突如其来的叛乱交织在一起,令他这等久经风浪之人,也感到了些许棘手。
忽然,门外传来心腹管家压低却急促的通报:“大相公,枢密使辛枢相急见!”
韩侂胄眼中精光一闪,放下军报:“好,快请。”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推开,一身戎马气息未褪的辛弃疾大步流星走入。他虽年事已高,但腰背挺直如松,眉宇间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激越与肃杀。
辛弃疾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拱手沉声道:“大相公!大喜!叛军已尽数归降,贼首李近功、何从良,已于乱军之中伏诛授首!”
“好!”韩侂胄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幼安老兄,你此次可真是辛苦了!此乃社稷之福!详情如何?叛军虽乌合之众,然其势不小,何以顷刻间土崩瓦解?”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与如释重负:“回大相公,非我等将士之力。乃是国师韩牧韩真人,如神兵天降,于关键时刻突入敌阵,万军之中轻取二贼首级!叛军群龙无首,顷刻胆寒,遂望风归降。”
“哦,韩真人来临安了?”韩侂胄脸上的喜色微微一凝,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缓缓坐回椅中,右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捋着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竟然是韩牧及时前来解决了逆贼?他竟在此刻出手,以如此雷霆万钧、近乎神话的方式平息了叛乱?此事……妙啊!
韩侂胄的心念电转。李近功、何从良伏诛,叛乱平息,自是去了心头大患。但韩牧的介入,却让此事平添了诸多变数与可资利用之处。
那些甚嚣尘上、指向他韩家乃至宫闱秘事的流言蜚语,其源头之一,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叛乱和之前种种不安的迹象。
如今,叛乱以这种近乎“天谴”的方式被终结,岂非正是彻底清算、一举扭转舆论的千载良机?
片刻之间,一个庞大而铁血的计划已在韩侂胄脑中成型。他捋须的手停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辛弃疾,先前那丝思索已化为绝对的果断与威严。
“幼安老兄,叛军虽平,然余波未靖。临安城内,人心惶惶,流言更甚于刀兵。此风断不可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即刻以枢密院之令,传谕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衙禁军,加派精锐,严守宫禁大内,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特别是福宁殿、慈元殿,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传我命令,一个时辰之后,于大庆殿召开大朝会,凡在京文武官员,一律即刻入宫,不得有误!本相要亲自朝廷诸公……好好议一议这临安城的规矩!”
辛弃疾闻言,心神一凛。他深知这位韩相公的手段,这是要借大胜之威,行雷霆之举了。他立刻抱拳:“那我这便去枢密院安排!”说完,转身大步离去,甲叶铿锵之声迅速远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韩侂胄却并未立刻行动。他静坐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流言?
仅仅靠朝会上的威压,或许能让百官暂时闭嘴,但深植于市井巷陌的蜚短流长,却需要另一种方式根除。
他轻轻击掌。阴影中,一名身着黑衣、气息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躬身待命。
“都听见了?”韩侂胄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是,相爷。”
“叛军已平,是该让临安城清净清净了。”韩侂胄拿起案上一份写满了名字和地址的密笺,递了过去,语气骤然森寒。
“名单上的人,还有所有已知的、仍在鼓噪唇舌、散布谣言的据点。让你的人出动,立刻,全部……清理干净。要快,要净,在大朝会结束前,本相要这临安城内,再无一则我不想听到的声音。”
“是!”黑衣人接过名单,看都未看,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韩侂胄这才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紫色公服,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他走出书房,门外早已候着的精锐禁军卫队肃然行礼。管家恭敬地牵来骏马。
韩侂胄翻身上马,在足足两百名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禁军护卫下,策马向着皇城方向,向着中书门下省迤逦而行。
几乎就在韩侂胄的马队踏上御街的同时,临安城这座繁华帝都的肌理深处,一场无声却血腥的清洗骤然展开。
数支精干、冷酷的“暗杀小队”,如同早已潜伏待命的毒蛇,精准地扑向城中各个角落——勾栏瓦舍、茶楼酒肆、隐秘的民居、甚至某些低品官员的府邸。
利刃的寒光在秋日的阳光下短暂闪烁,随即被惨叫与闷哼所取代。
一张张曾经喋喋不休散布流言的嘴,永远地闭上了。血迹被迅速处理,尸体被拖走,仿佛什么也未发生,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
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咋舌。不过半个多时辰,原本还在私下窃窃私语、交换着各种惊疑猜测的临安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骤然陷入一种死寂的肃杀之中。
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披坚执锐、巡逻往复的三衙禁军,他们的眼神冰冷,扫过每一个行人,使得原本熙攘的街道,行人匆匆,噤若寒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取代了之前的惶惑与流言,笼罩了全城。
而在皇城宣德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得到紧急诏令的百官,从各个方向仓促赶来。他们或乘轿,或骑马,或步行,脸上无一不带着惊疑、恐惧、揣测不安的复杂神情。
许多人官袍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他们相互之间不敢多言,只能用眼神飞快地交流着,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巨石。
御史中丞李近功勾结殿前司部分军官叛乱的消息,早已悄悄传开,而一夜之间叛军平定、贼首伏诛的消息,又带来了新的震撼与不确定性。
如今,韩相公突然召集大朝会,皇城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城内又隐约传来令人不安的动静……这一切都预示着,将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
他们默默地、顺从地在禁军武士们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排成长列,依次通过宫门,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庆殿。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无人知晓,这场突如其来的朝会,将把他们个人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引向何方。
天空秋阳正暖,却无人感到丝毫暖意,唯有那弥漫全城的肃然杀气,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