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荷花山。
满山都有荷花。
作为西洲剑宗之一的荷花山,说不上一流,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山中并无大剑仙。
山主宋远亭,登天剑仙,境界不低,但在西洲这边,碰到一些人,还是要低头。
不过荷花山往日没有大剑仙,不代表以后没有,就比如山主宋远亭的亲传弟子徐淳,就被认为是有望以后踏足云雾的剑道胚子,不过这家伙修行一向没那么上心,所以这些年境界进展不慢,但绝对说不上快,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愁死了那位山主。
所以这一次徐淳下山远游,走的时间长了,这位宋剑仙就担忧这家伙在外面吊儿郎当,又是没办心思放在修行上,所以很快宋远亭就写信催促自己那弟子归山,已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看他一段时间,好让他对练剑一事,好好上心。
只是几封信后,徐淳回信说是为师父寻得一个资质上佳的弟子,本来宋远亭并不当真,只当是徐淳的托词,可等到徐淳真的带着那个叫荷花的小姑娘上山之后,宋远亭这才大喜过望。
原来那臭小子没骗人。
世上的剑修,女子本就数量稀少,能出彩的就更少了,可当宋远亭看到那个小姑娘的第一眼,就断定,这个小姑娘的天赋,比徐淳更高,如果一心练剑,以后的上限,也断然要比徐淳更高。
云雾,极有可能。
那一日,宋远亭果断向一座荷花山宣布,他的关门弟子就是这个叫荷花的小姑娘了。
一个修士,若是收了关门弟子,这就意味着他此生不会再收徒了,而成为关门弟子的弟子,自然而然就承载着这个修士的全部期望。
山上的剑修们,也很清楚,如无意外,此后荷花山的山主,就会是这个叫做荷花的小姑娘。
说起来倒也适合,荷花掌着荷花山。
为了庆贺山主收取了关门弟子,一座荷花山不知道多少剑修都给小姑娘送了礼物,价值高低不说,但数量肯定不少,整整堆了一屋子。
而因为这小姑娘的年纪不大,因此这小姑娘也就成了这座荷花山所有三代弟子的小师妹,备受宠爱。
而至于“有功之臣”的徐淳,运气不好,自然也是受到了宋远亭的奖赏,直接给丢到了山中的一处剑冢里。
宋远亭明言,徐淳要是在三年之内,不能突破一个小境界,就把他关到破境归真再出来。
徐淳对此自然抗议,只是他的抗议,并没效果。
最开始跟徐淳亲近的那些同门都会偶尔去探望他,时间一长,也就只有小姑娘荷花时不时会去看自己那个师兄了。
今日小姑娘提着一篮子莲子去送给徐淳,陪着她说了些话之后,刚离开剑冢那边,一身青衫的宋远亭便在这边等着她了。
“师父。”
荷花轻声喊了一句,然后老老实实站在自家师父身后。
宋远亭练剑一百余年,但模样仍旧是中年男子的样子,不过宋远亭虽然说不上是美男子,但身形修长,有些气度,倒是也符合剑仙的说法。
眼见自家师父没有说话,荷花有些不安,“师父是不想我去看师兄吗?”
宋远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温声问道:“要是师父说不想你去,你就会不去吗?”
荷花想了想,摇头道:“师兄把我从家里带走,帮了我很多的忙,就算是师父不想,我也要去的。”
宋远亭说道:“那师父会生气怎么办?”
荷花想了想,认真说道:“那就少去几次,那样师兄也看了,师父也没那么生气吧?”
宋远亭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你有这个心思很好,不过让你少去看那家伙,是为他好,他天赋不错,就是一直吊儿郎当,大家都不去看他,他想要看到大家,就只好练剑出来才是。”
“师父的良苦用心,你能想明白吧?”
荷花听着这话,眨了眨眼睛,“师父,但我觉得师兄他可不见得想见我们,他想见的,好像出来也见不到。”
听着这话,宋远亭哈哈大笑,山下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了,徐淳那小子这次下山一趟,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可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年纪轻轻的男子,就这样为情所困,真是让他这个师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小子,太笨了,远不如你嘴里的那个周师傅,不过师父这些日子问了又问,还是不清楚那个叫周迟的年轻剑修到底是哪家宗门的,兴许用的是假名?也兴许不是咱们西洲的人,说是在赤洲见到,估摸着是赤洲那边的年轻人。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教你的东西都很有用,看得出来,他的剑道境界很扎实,估摸着是某个大剑宗的嫡传弟子的。”
宋远亭看着自己这个关门弟子,是越看越喜欢,他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这么一个闺女来传承自己的一身剑道。
荷花听着周迟的名字,眼眸里有些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好像也是要很久很久见不到那位周师傅了。
要是他能来荷花山找她就好了。
宋远亭仿佛看破了小姑娘的心思,很快笑道:“虽然你那位周师傅没来,但这会儿有个更了不起的年轻剑修要来了,我带着你去看看?”
荷花点点头,只是她不认为那个师父口中更了不起的年轻剑修,就真的比周师傅更了不起。
“可别这么想,咱们要见的那位,是整个西洲,不是整个世间年轻一代剑修里最了不起的那个了,没多少人能看到的。”
宋远亭有些感慨,“不知道多少女子,都想着成为他的道侣呢。”
荷花默不作声,反正不管自己师父怎么说,她都只认为周师傅最好。
宋远亭看着她那样子,笑了笑,寻常其余剑修,要是听了这种说法,肯定要问问的,但是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倒好,一言不发。
不过宋远亭也不在意,只是说了一句,见了就知道了。
……
……
荷花山有一片荷花池。
四季荷花都盛开。
荷花山为何得名,其实就因为这一池荷花。
这荷花虽然对修行有些裨益,但绝不是什么特别珍稀的东西,所以每年其实荷花山都会送出一些莲子出去,只是因地制宜,送出的那些莲子,长成开花,都不会有这池荷花开得那么好。
为此,其实不少和荷花山交好的修士,都会偶尔上山来赏景。
不过今日荷花池那边站着的青衫年轻人,虽然在看着那满池荷花,但实际上远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
仿佛这个年轻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风采就压过了这满池荷花。
不过这倒是也正常,谁叫这个年轻人,是一座天下,所有年轻剑修都要望其项背的人呢?
来到这边的荷花,这会儿也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青衫年轻人,他生得和周师傅差不多高,但光看脸,嗯……眼前这个年轻人要好看一些,但周师傅有一个酒窝,他比不上。
“晚辈红云府柳仙洲,见过宋剑仙。”
就在宋远亭来到这边之后,青衫年轻人转过头来,已经对着宋远亭行礼,自报家门。
柳仙洲,这是一个即便境界还没那么高,但如今世间剑修里,谁都知晓的名字。
更是无数年轻剑修的偶像,无数年轻女子爱慕的对象。
在他身上,大家好像找不到任何的缺点。
就连名字都是这般。
宋远亭笑着摆手,“不用那么客套,来,荷花,见过你柳师兄。”
天下剑修都可说是一家,叫一声师兄,没问题。
荷花小声喊道:“见过柳师兄。”
柳仙洲微笑着点头,“早就听闻宋剑仙收了个关门弟子,想来就是这位荷花师妹了吧?”
荷花点点头,还没说话,宋远亭便期待地看着柳仙洲,“仙洲啊,依着你看,我这徒儿,如何?”
柳仙洲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微笑道:“是个练剑的好胚子,但更难得的,是这荷花师妹的赤子之心吧?这一双眸子,宛如一条清澈小溪,晚辈此生没见过几对的,想来剑心也足够通明,大道可期。”
宋远亭点点头,眼前柳仙洲说话,虽然都是夸赞,但绝不是那种信口胡诌的,而是有理有据,这就让他很满意了。
他见过这年轻人几次,最满意的其实不是他的剑道天赋,而是他这个人,跟他相处,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干干净净,温温和和,实在是难得。
“我也没想到我这一生,还能收到这么个弟子,每每想起,都觉得庆幸不已。”
宋远亭笑过之后,转而问道:“仙洲你看起来比上次相见,境界又有些提升了?”
柳仙洲倒也没藏着掖着,很快便点点头,“这次下山除魔,有些感悟,正好踏入归真巅峰,能摸到了登天的门槛了。”
虽然早有准备,宋远亭还是有些感慨,“三十出头,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看起来不惑之前,你就能完成登天壮举啊,到时候再见面,我就不能摆谱了。不过该说不说,这份修行速度,真是独一份,真要拿谁出来比,大概只能是那位了。”
宋远亭不过一百余岁,对于那位三百年前纵横世间的年轻大剑仙,也是只有听闻,不曾见过,不过如今西洲,对于那位的态度,就像是剑修们对于青白观主李沛的态度一样,各有不同,宋远亭说了个那位,也是考虑到了柳仙洲的感受,这样说话,可谓滴水不漏。
“还差不少,那……位那般年轻就已经踏足圣人之列,其剑道天赋,真不是我等后来人可以随便比较的。”
柳仙洲微微开口,“不过大道漫长,慢一些也没关系的。”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其实就想起来了当初自己登天台山的事情,当时自己在距离山顶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止步,虽有些不甘,但还是在山道一侧留下了一句话。
“登高至此,只差一步,方知青天之高,修行不易,望观主等晚辈百年光阴。”
只是当他刻下这句话之后,再抬头去看,才看到那自己之前,山顶那边,有人早就留下两个字。
那两个字,至今让柳仙洲难以忘怀。
山顶石上,那两个字是不难。
只是光有这两个字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那两个字歪歪扭扭,上面也没有半缕剑气剑意在上面,这是个什么意思?
只能看到少年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也就是说当初那个留字的少年,还只是个普通人。
这给当时的柳仙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撼,来登天台山的,境界高低不同的剑修都有,但你说一个全然不懂修行的普通人,来登山,不是没有,但你要说他竟然能越过这些剑修,独自去到山顶,那就真有些匪夷所思了。
后来许多年,柳仙洲对那人的身份都颇为好奇,多方打听,从一些零星的消息里得知,那人就是青白观主的小弟子,也就是那位被他视作衣钵传人的年轻大剑仙,自有剑道两字以来,最为年轻的云雾境大剑仙,解时。
知道真相之后,柳仙洲再听着别人拿他和那个年轻大剑仙相提并论,柳仙洲心中只有苦涩。
大概世上,没有太多人会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了。
宋远亭有些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面对旁人夸赞,许多年轻人就都显得飘飘然了,能像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么不为所动的,其实也不多。
“总归修行一事,还是自己的事情,仙洲你自己明白就是了,外人的夸赞也好,还是别的闲言碎语也好,可以听,别太当真。”
宋远亭笑道:“有些时候,言语是能杀人的。”
好话坏话,很多时候,能帮人,也能害人,就看怎么说,什么时候说,说多少了。
柳仙洲微微点头,“晚辈记下了。”
闲聊之后,柳仙洲开始办正事,他先取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飞剑,双手捧着交给宋远亭。
宋远亭先是一怔,然后看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飞剑,声音一时间竟然有些颤抖,“这是……齐师弟的佩剑?”
宋远亭的师弟齐元,两人是少年时候就一同上山,拜入上任山主门下的,两人一起练剑很多年,情谊深厚,只是年轻时候,自己这位师弟说是要下山游历,而后便不知被谁所杀,死于山下,当时的荷花山主动怒,下山亲自找寻,也并未找到自己师弟的尸骨,他在担任山主之前,也曾下山过一次,但都一无所获,他本以为,此生没办法再看到关于齐师弟的任何消息了,却没想到,此刻居然还能看到齐师弟的佩剑。
“看起来这位前辈,果真是荷花山修士。”
柳仙洲又拿出来一块玉牌,已经有些发黄,正面篆刻有荷花山三个字,而背面,就是齐元两字。
“晚辈这趟下山除魔,最开始不过是找寻一位滥杀的魔头,但将其斩杀之前,意外得知,他竟然和另外一位魔头有些牵扯,因此顺藤摸瓜而去,在斩杀了那位魔头之后,在其居住之所,找到了这柄飞剑和玉佩,至于齐前辈的尸骨,只剩下一个头骨了。”
柳仙洲取出一个木箱子,递给宋远亭,宋远亭接过去刚要打开,柳仙洲便轻声提醒道:“宋剑仙,要做些准备。”
宋远亭一怔,小心翼翼伸手打开,但只是看了一眼,就将木箱子直接关上。
箱子里的那颗头骨,早就被做成了酒杯,看起来那个魔头,过去那么多年,一直在拿这头骨做酒杯喝酒。
宋远亭体内剑气瞬间溢出,但在须臾之间,又被他强行收回,最后,这位荷花山主吐出一口浊气,“仙洲,此事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齐师弟此生只怕都难剑归荷花山了。”
柳仙洲轻声道:“分内之事,天下剑修是一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视而不见的。”
宋远亭点点头,伸出手,同样取出一个小木盒,“你送齐师弟归山,无以为报,只有以薄礼相送。”
柳仙洲却不伸手,只是说道:“晚辈不是为了报答而来。”
“这盒子里无非几颗年份还算久的莲子,吃下也行,种在住处也好,都对你的修行没有太多裨益,无非是个好看而已,既然真是薄礼,你当成我这做长辈的给晚辈的见面礼行不行?这都不收,那你柳仙洲是不是太过清风霁月了些,是不是觉着我宋远亭连跟你有几分薄薄的情分都不配?”
宋远亭这话说得直接,但依旧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意思,无非是有些恼怒,你柳仙洲可以说是在西洲吃百家饭长大的,是全西洲无数剑修共同的晚辈,怎么,我荷花山虽然不是一流大宗,就不配了呗?
柳仙洲倒是很快接过来那木盒,“那晚辈就多谢宋剑仙了,今日我跟这荷花师妹有缘,可以为她解一些剑道疑难。”
宋远亭微微一笑,知道柳仙洲的意思,也不拒绝,只是笑着点头,这个年轻人,他觉得更好了,不管什么处境,还能依着自己的本心行事,难得。
“我正好也要将齐师弟的尸骸和佩剑安置,就不打扰你们师兄妹了。”
说着话,宋远亭朝着自己那个关门弟子眨了眨眼睛,意思很明显,别客气。
要知道,传授剑道这种事情,长辈传晚辈,虽说经验十足,但不见得效果有那么好,但要是一个境界足够高的同代弟子向自己的师弟师妹传授剑道,那就要好很多了,有些话,能说得更好。
只是荷花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剑修,其实很有些局促,其实也很佩服,自己面对师父,始终是有些害怕的,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能不卑不亢,这一点连徐师兄都做不到,但周师傅要在这里的话,肯定就能做到。
柳仙洲低头看着这个有着一双清澈眸子的小姑娘,笑道:“荷花师妹,咱们在这荷花池边走走看看,到时候你有问题,可以问问,我有问题,也问问你如何?”
荷花点点头,答应的是走走看看的事情,但她点头之后,就说道:“柳师兄很厉害,你问问题,我回答不了你的。”
柳仙洲温声道:“也不一定,很多时候,境界高不一定懂得多,活得久,也不一定懂得多的。”
荷花想了想,“就像是我会煮饭会切菜,还会干农活,柳师兄不会吧?”
柳仙洲听着这个,摇了摇头,“不会啊。”
实际上他好像也会。
荷花说道:“那我就明白了,不过柳师兄,我们要说的肯定是练剑的事情,这件事上,难道还有你不会,我会的?”
柳仙洲惊讶于小姑娘的聪慧,但还是笑道:“总有些东西,大家想的不一样,说不定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呢。”
“就算没有对错,但对于剑道的理解,不一样,也可以听听你的,说不定对我也有些用。”
大概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像是现在的柳仙洲一样,极有耐心地对着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事情吧?
荷花想了想,就干脆把自己对剑道的理解,都说了一遍,她说得很慢,很多东西有重复,絮絮叨叨的,换做别人,或许没有耐心听完,但这会儿的柳仙洲偏偏就听得那么认真,好像一个求学的孩子,在听教书先生仔仔细细传授早就明白的道理。
等到小姑娘口干舌燥说完之后,柳仙洲早就用荷叶卷起一个杯子,里面装着露水,递给小姑娘。
荷花接过喝下之后,抹了抹嘴,问道:“柳师兄,有没有你不知道的?”
柳仙洲摇了摇头,“没有不知道的,但有些说法有意思,听你说是那个什么周师傅告诉你的,那个人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剑修了吧?”
荷花听柳仙洲说起周师傅,就来了些精神,开始说起她记挂很久的周师傅。
柳仙洲耐心听完之后,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中,开口笑道:“那位周师傅,很不错啊。”
荷花则是一本正经摇头,纠正道:“柳师兄,不是很不错,是最好。”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面前的这位马上只差一步就能成为剑仙,更是天下年轻剑修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另外一个年轻剑修,是最好的。
柳仙洲也不反驳,只是微笑道:“希望有机会能见一面,我也看一看这个最好的周师傅,到底是怎么样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