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闻言,微微颔首。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生,最终,钉在那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侄女梁青璇身上。
“青璇!”
“侄女在。”梁青璇应声出列,单膝点地,垂首听令。
梁太后盯着她,字句从齿缝间挤出:“哀家命你,即刻启程,前往宣化府!收拢败兵,重整旗鼓!”
“妹勒都逋和嵬名阿埋折了许多的精锐!”
她猛地一拍凤椅扶手,声调骤然拔高:“你务必给哀家夺回肃州、瓜州!将虚竹、李清露那群叛逆剿灭!生擒慕容复!”
最后几个字,带着血淋淋的杀气,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令人胆寒。
“是!青璇领旨,必不负太后重托!”梁青璇的声音清越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她豁然起身,披风在身后荡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而出殿门,渐行渐远。
殿外,亲卫与西夏一品堂的数十名高手早已静候多时。
梁青璇翻身上马,环视这群虎狼之士,只吐出两个字:“出发!”
马蹄声碎,如疾风卷出兴庆府,快马加鞭,直奔宣化府。
梁青璇走后,小皇帝亦随宫女回寝宫安歇。
梁太后慵懒地挥挥手:“都退下吧。”
众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只留国舅梁乞逋与心腹大将仁多保忠等寥寥数人。
梁乞逋上前一步,肥胖的脸上堆着忧色,低声道:“太后,前番败绩,军心浮动。更可虑者,是东边。”
“那宋国名将种师道,竟敢率大军深入没烟峡支援,大败我军,实乃奇耻大辱!此举分明是藐视我大夏国威!”
仁多保忠立刻接口,声若洪钟:“国舅所言极是!”
“没烟峡虽为宋夏边界缓冲之地,但种师道主动出击,分明是挑衅我大夏国威!”
梁太后凤目微眯,寒声道:“何止种师道?那宋军统帅章楶,老谋深算,更派人在没烟峡之东险要处修筑城寨,步步为营,其心可诛!”
“宋人野心,昭然若揭!”
梁乞逋的眼睛闪烁着精光,他压低了声音:“太后,如今国内有李清露和虚竹在瓜州、肃州煽动人心,打着‘清君侧、复正统’的旗号煽动人心,不少部落首鼠两端。”
“此刻,正需一场对外的大胜,方能震慑内部,稳固军心民心!”
梁太后缓缓颔首,指尖划过舆图上没烟峡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兄长所言,正合哀家之意。李清露小儿之辈,有青璇去对付,翻不起大浪。”
“倒是宋国,历来是我西夏心腹之患。哀家早有饮马渭水、攻取长安之志!”
“如今种师道自己公然冒犯我西夏军威,是时候让赵宋官家知道,我大夏的铁骑,不是他们边关的几座土城能挡得住的!”
梁国舅闻言大喜,立刻躬身请命:“臣愿亲率大军,直出没烟峡,踏平宋军堡寨,击溃宋军,扬我国威,必将长安城纳入我西夏版图!”
梁太后看着梁乞逋,她亦知自己的兄长野心勃勃。
但眼下嵬名阿埋、妹勒都逋新败,而自己的兄长势力亦是不小。
于是,她沉声道:“好!此事关乎国运,哀家便全权交予兄长。即日起,秘密调集兵马粮草,筹备战事!”
“臣,领旨!”梁国舅声音洪亮,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且说梁青璇率众一路西行,越是靠近前线,景象越是凄惨。
官道两旁,昔日繁华村镇,如今十室九空,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裸露着,如同大地上难以愈合的丑陋伤疤。
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骸,有些已被乌鸦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
残破的军旗裹着白骨,斜插在泥土中。更多是无辜百姓的尸身,男女老幼,曝尸荒野,无人收殓。
偶尔有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荒野上游荡的孤魂野鬼。
孩童饥饿的啼哭声在死寂的旷野中断续传来,撕心裂肺,却引不来任何回应。
战火如同最贪婪的巨兽,无情地吞噬了生机与希望,只留下满目的荒凉。
梁青璇骑在神骏的河西宝马上,一身亮银甲胄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四方,评估着军情地势。
然而,那冰冷坚硬的心防,在这一幅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景面前,终是难以避免地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和刺痛。
她想起父亲梁乞逋对权势那疯狂的追逐,想起姑姑梁太后那双美丽凤眼中永不熄灭的野心,甚至想起了在兴庆府百花宫那夜,慕容复谈及合作时那无奈的眼神……
“郡主,须得提防叛军游骑。”身旁的西夏一品堂高手低声提醒。
梁青璇恍若未闻,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蜷缩在母亲尸体旁、哭声已然嘶哑的小女孩身上。
亲卫队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犹豫了一下,下马走过去,掏出一点干粮递给那女孩。
女孩惊恐地后退,如同受惊的小兽。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千里焦土,这累累白骨,这无数破碎的家庭,这无尽的苦难……真的值得吗?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与厌恶,悄然袭上心头。
到达宣化府,景象更为惨淡。
城墙多处破损,烟熏火燎之迹犹在。
守军士气低迷,见到梁青璇的旗号,方才振作少许。
很快,败将妹勒都逋和嵬名阿埋灰头土脸地前来拜见。
二人皆是西夏宿将,如今却盔歪甲斜,身上带伤,神情惶恐羞愧。
“末将无能,损兵折将,请郡主治罪!”二人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梁青璇端坐帅位,冷冷地看着他们,并未立刻令其起身。
她详细询问了兵败经过,特别是慕容复、虚竹等人的用兵特点及武功路数。
妹勒都逋与嵬名阿埋不敢隐瞒,一一据实禀报,提到罗布泊惨败时,尤有余悸。
梁青璇听完,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败军之将,依律当斩。”
两人顿时面如土色,磕头不止。
梁青璇话锋一转:“然而,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姑且记下你二人项上人头,戴罪立功。”
“即刻起,整编残部,清点粮草军械,加固城防,若有再失,定斩不饶!”
二人如蒙大赦,连连叩谢,慌忙退下整军去了。
梁青璇亲自巡视城防,抚慰伤卒,处置军务直至深夜。
然而,当她独自站在宣化府残破的城头,迎着塞外凛冽的夜风,望向西方肃州方向时,白昼所见那些凄惨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
连日的见闻,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第一次,对这场因梁氏野心和皇室内部倾轧而点燃的无边战火,产生了深深的疲惫与质疑。
自幼被灌输的家族荣耀、西夏霸业,在生灵涂炭的现实面前,似乎开始褪色。
与此同时,肃州城内,气氛同样凝重。
李清露与虚竹携手巡视城防,所见亦是断壁残垣,百姓流离失所。
军士伤亡惨重,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家庭破碎,父母失去儿女,儿女失去依靠,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虚竹本性慈悲,虽经历诸多世间险恶,现在身为灵鹫宫主人、西夏驸马,但那份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他眼见如此惨状,心中痛楚难当,对身旁的妻子道:“夫人,这……这真是太可怜了。”
“打仗,苦的都是百姓。我们与梁太后的恩怨,难道真的要让所有西夏子民都卷入其中,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吗?”
李清露虽是皇室公主,自幼见惯权谋,但并非铁石心肠。她看着满城疮痍,听着百姓哀声,亦是美目含悲。
她深深叹息道:“夫君所言,正是我心中之痛。”
“梁太后与国舅专权跋扈,残暴不仁,若不除去,西夏永无宁日,百姓终遭荼毒。”
“然则,如今这般厮杀下去,纵然最终能胜,西夏国力也已耗尽,元气大伤,又如何面对虎视眈眈的周边强敌?”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都生出了止戈息战之念。于是,他们又去找慕容复商议。
慕容复此刻正在校场督促部属操练。他眉宇间难掩风霜疲惫之色。
这一路从大理到成都,再到西夏,他经历了太多惨烈大战,见多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
他深感疲惫,甚至偶尔也会闪过一丝茫然。不知这世间的战事何时能休止?
三人聚于帐内,李清露将忧虑道出。
慕容复默然良久,缓缓道:“梁青璇已赶到了宣化府,如此战端不息,生灵涂炭,西夏百姓遭殃、将士亦不断折损。”
李清露看向慕容复,目光微闪,忽然道:“慕容公子,我观那梁青璇,虽为梁氏嫡系,用兵狠辣,但并非全然不明事理之人。”
“而且……”她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我看那梁青璇,对慕容公子你,似乎颇有几分不同。”
慕容复闻言,俊雅的面庞上竟罕见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脑海中瞬间闪过与梁青璇数度交锋的场景。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公主说笑了。不过……与其两军对垒,徒增死伤,或许……或许可以尝试与她沟通一二?”
虚竹喜道:“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不过!”
慕容复沉吟道:“不如先修书一封,探其口风,看她如何回应。”
于是慕容复提笔研墨。宣纸铺开,他却久久未能落笔。
这一路经历的惨状,万千百姓的哭嚎,梁青璇那复杂难辨的眼神……种种画面交织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如飞,笔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满腔的疲惫、反思与期望,倾注于字里行间:
“梁郡主台鉴:成都一别,兴庆府再逢,夏州城外,兵戈相见。世事无常,竟至于斯。”
“如今郡主屯兵宣化,厉兵秣马,欲决雌雄。”
“然,慕容复连日所见,千里焦土,万民泣血,白骨露于野,幼子失其怙。此情此景,宛若地狱,在下每思之,心若刀绞,夜不能寐。”
“郡主智计无双,用兵如神,在下深佩。然,战端一启,生灵涂炭,非苍生之福,亦非郡主本心所愿乎?”
“在下不才,斗胆相邀。三日后,午时,肃州城外三十里,月牙泉畔。仅你我二人,煮茶一盏,暂息干戈,共论西夏黎民之事……慕容复 顿首。”
书信封好,选派精干心腹信使,快马加鞭,送往宣化府。
宣化府,将军衙内。
烛火通明。梁青璇卸去甲胄,着一身墨色常服,更衬得肌肤胜雪,容颜清冷。
她展开慕容复的亲笔信,逐字逐句,细细读罢,良久不语。
信笺上的字迹挺拔峻峭,却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与恳切。
尤其是那句“千里焦土,万民泣血,白骨露于野,幼子失其怙”,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坎上。
白昼巡视时所见那些绝望的面孔、凄凉的哭声再次涌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慕容复”三字落款,指尖微凉。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宣化府经过初步整顿,街上已略有生机,一些胆大的百姓开始出来活动,修补房屋,交换物资,但他们的眼神中,依旧充满了惶恐与对未来的茫然期盼。
继续打下去?为了姑姑的权位,为了梁家的荣耀,让这刚刚开始艰难恢复的生机再次被铁蹄踏碎?
让更多的西夏子民变成荒野上的白骨?
与慕容复、虚竹等人为敌,胜负难料,纵然惨胜,西夏国力大损,又如何应对虎视眈眈的大宋?
一个个问题在她脑中激烈交锋。
她想起离京时太后的狠戾,想起父亲生前的执着,也想起这一路所见的惨状,想起慕容复信中那沉痛的语气……
终于,她眼中闪过一抹决断。走到书案前,提起狼毫笔,蘸饱了墨汁,悬腕凝势片刻,骤然落笔,只在素笺上写下四个大字:
“依约,必至。”
她将回信交给侍从,冷声道:“即刻送予来使。”
侍从领命而去。
梁青璇独自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遥远夜空中那轮凄清的明月。
她心中默念:“慕容复,但愿此次月牙泉之会,你真能带来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