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与沈墨混在人群中,缓步而上。正阳已将自身修为完美收敛,仅流露出先天修士的波动,沈墨则更是一派文弱书生模样。
龙浩然缩小了身躯,藏在正阳袖中,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竖瞳打量着四周,神念不断向正阳传递着不满的嘀咕:“吵死了!这些凡人念经念得老子头昏脑涨!”
正阳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尊高耸的八丈石佛之上。它被修缮一新,周身似乎还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无数信徒在它脚下跪拜磕头,神情狂热而虔诚。
然而在正阳的神识感知中,这石佛依旧是一片空无,没有灵力流转,没有阵法痕迹,没有残魂执念,甚至连山石本身应有的地脉灵气都似乎被某种力量隔绝或吸收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寂灭”。这种绝对的“空”,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显得无比诡异。
他尝试将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沌神识,如同蛛丝般缓缓探向石佛基座,试图融入那片“空无”,窥探其本质。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慧明。两位施主,面生得很,可是远道而来礼佛?”
一名身着锦斓袈裟,眼神精亮的中年僧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此人气息沉凝,赫然是一位结丹中期的修士,正是这金光寺的监院。
正阳收回神识,拱手道:“游学路过,听闻大伾山佛光显圣,特来一观盛景。”
慧明目光在正阳和沈墨身上扫过,尤其在沈墨背负的书箱上停留片刻,脸上笑容更盛,却带着一丝审视:“原来如此。看这位老先生一身儒雅之气,必是饱学之士。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最喜与有识之士探讨佛法真谛。今日恰逢法会间隙,贫僧忝为本寺监院,不知可否请二位至禅房奉茶一叙?”
他语气看似邀请,实则试探。两个“先天境”的修士和儒生,在他这结丹修士眼中,与寻常香客并无太大区别,但沈墨的儒生身份让他产生了一丝点拨乃至降服的兴趣,这亦是如今佛门扩张时常用的弘法手段。
正阳眉头微蹙,正欲婉拒,沈默却微微点头:“监院大师相邀,敢不从命。”
禅房清幽,檀香袅袅。小沙弥奉上清茶后躬身退下。
沈墨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在下东林镇儒生沈墨,游学途经宝刹,见佛法昌盛,心有所感,特来拜会主持大师,欲请教些佛理儒经之异同,以求解惑明心,望大师不吝赐教。”
慧明笑道:“善哉,沈施主有此向学之心,实乃难得。我佛门广大,慈悲为怀,最喜与人解惑。施主有何疑问,但讲无妨。”
沈墨正襟危坐,缓缓开口道:“大师,晚生近日研读佛典,常见‘三世因果,循环报应’之说。言众生过去造因,现在受果;现在造因,未来受果。此说精微奥妙,足以解释世间诸多不平事,令人心生敬畏。然,晚生有一惑久萦于心,还望大师指点。”
“施主请讲。”慧明笑容不变,眼中精光微闪,似已准备好一番说辞。
听闻沈默所讲,三世因果轮回之说,原本对于辩经并不感兴趣的龙浩然稍稍竖起了鳞片,一道意念传向正阳:“正阳,此问关乎根本,或可窥见上界关于姜悦离魂的一些线索。”
“佛说因果通三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似公允无比。然,放眼现实,常见仁德之士困顿潦倒,奸猾之徒安享富贵;善良之家横遭灾祸,霸道之人反得长寿。若以三世论之,皆可归之于前世宿业,今生受报,或来世必偿。如此,一切现状皆成定数,皆可从前世寻得缘由,今生之努力、善行、恶举,其意义似乎仅在于种下来世之因?”
沈默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若依此论,凡人当下之苦难,是否只需念一声佛号,期盼来世福报,便可忍受一切不公?当下之恶行,只要日后心生忏悔,便可寄望于未来消解?此说虽圆融,却是否在无形中消解了凡人于‘当下’行善止恶、匡扶正义的迫切之心?至圣先师曾讲‘未知生,焉知死’,专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今生今世。若人人皆寄望于虚无缥缈之来世,这现实世间之公理秩序,由谁来秉持?当下之苦难,由谁来救赎?”
沈墨这番话,直指佛门因果强调三世轮回,可能弱化对现如今的关注和担当。
慧明法师听罢,脸上笑容更盛,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轻呷一口茶,道:“阿弥陀佛,施主此问,实乃诸多慧心之士之共疑。然,施主只见其表,未窥其深。”
“我佛慈悲,说因果,并非令人消极宿命,恰恰是令人明悟业力自作自受,从而敬畏当下,精进修行。知其前世造业今生受,便知今生一言一行,皆是未来果报之因,岂敢不慎?这并非消解,而是加重了此刻言行之分量!修行之人,正是要于此当下刹那,断恶修善,转化宿业。”
“至于施主所言世间不公,看似仁德受难,奸恶得福,不过是凡夫俗子局限于一世之短浅目光所致。譬如有人欠债百年,今世方还,你能说他此刻贫穷便是无因吗?有人积福累世,今世方享,你能说他此刻富贵便是无由吗?佛眼观之,横亘三世,因果毫厘不差。当下之苦,正是消业之良机;当下之乐,亦是福报之显现。修行者当于顺境不起贪爱,逆境不生嗔恚,方是真正解脱之道。”
“而儒家着眼于一世,虽积极,却如管中窥豹,未见生命之全貌,故有诸多困惑不平。我佛法则如皓月当空,照彻三世,洞悉一切根源。并非消解现实责任,而是赋予其更深远的意义。每一个当下的善行,不仅利益今生,更泽被来世;每一次对恶的忍耐与化解,都是在消弭宿世冤孽。”
慧明看向沈墨,语气变得深沉:“沈施主,儒门求世间法,我佛求出世法,本无高下。然世间法终有局限,不出轮回。唯有皈依我佛,洞悉三世因果,才能真正看破放下,得大自在。这并非逃避,而是担当起自身无量劫来的业力,通过今生修行将其彻底净化。不知施主可曾明了?”
正阳静静听着,神念微动,龙浩然嗤笑道:“狡辩呗,老子也会!比如我把‘打劫你’说成‘帮你消弭钱财带来的烦恼’,是不是也显得很慈悲?嘿!”
“噤声,听沈先生如何回应。”
沈墨闻言思索良久,却未被对方的气势压垮。他轻轻摇头,目光依旧坚定:“大师之言,宏大精深,晚生佩服。然大师所言‘佛眼观之,横亘三世’,此眼何在?此观谁证?终究是信仰之事,非实证之理。”
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儒家并非不知生死无常,亦非不论因果。然我儒之因果,在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因果见于家国传承,见于世事兴衰,可见可感,可循可证!在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此因果见于修身齐家,见于言行举止,立竿见影!”
“儒家所求,并非虚幻来世之福报,而是求此心光明,求此世无愧!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即便此生困顿,然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之安,即是最大果报。而非将希望寄托于不可知之前世来生,将现实之苦难合理化、被动接受。”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仁,就在当下,就在此刻之选择,并非需要等待三世轮回方能证得之物!大师所言之担当,晚生以为,勇于面对此生此世,匡扶当下之正义,涤荡眼前之尘埃,方是生而为人最真切、最迫切的担当!”
慧明法师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念珠。他显然没想到这老儒生如此坚韧,并未被他的佛理完全点化,反而牢牢抓住了儒家现世的基点反击。
一直在旁沉默的正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沈墨虽修为不高,但其心志之坚,道理之明,已非凡俗。腕间的龙浩然也听得忘了吵闹,似乎觉得这俩人的“嘴架”比打架还有意思。
慧明法师稍敛笑容,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沈施主执着于眼见为实,殊不知肉眼凡胎,所见不过沧海一粟。我佛有神通天眼,能观过去未来,三世因果,岂是凡夫‘实证’所能企及?儒家困于方寸之地,不见宇宙之浩渺,生命之轮转,悲乎?”
沈墨并未被“凡夫”二字所激怒,反而目光更加澄澈,他轻轻摇头,缓声道:“大师,非是执着于眼见,而是执着于‘人’本身。儒家之学,是人学,是世间法。所求者,非是飘渺神通,而是基于人之常情、世之常理的‘大道’。”
“佛说慈悲,儒家讲仁爱。看似相通,实则根源迥异。”
沈墨不理会慧明法师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佛门之慈悲,源于‘众生平等’之念,视一切有情众生皆为轮回中挣扎之苦命人,故发愿普度。此慈悲宏大,然亦可能抽象。而儒家之仁爱,源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看到孺子将入于井,那一瞬间发自内心的怵惕与不忍。此仁爱,始于血亲之孝悌,扩及他人,乃至万物。它根植于人性,而非一个抽象的宗教誓愿。”
“再者对于苦难,佛门见众生苦,究其根源为‘无明’、‘贪嗔痴’,故求‘离苦得乐’,最终目标是超脱轮回,抵达涅盘寂静的彼岸。此乃‘出世’之大道。而儒家见世间苦,如民生疾苦、世道不公,究其根源在于仁心不彰、礼义不行,故求经世济民,目标是改良此岸,建设一个仁义流行的清明世界。此乃入世之担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穷达,其根皆在于此世之心性与行止!”
“大师,佛门将一切苦难归之于前世宿业,劝人忍耐修行,以求来世。儒家先贤则认为,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苦难之根源,亦在今生之自侮、自毁!故需自强不息!需正己而后正人!此乃将改变命运之主动抓于今生今世,抓于自己手中,而非被动接受一份前世账!”
“至于大师所言儒家困于方寸,儒家所求之大道,乃是在人伦日用、政治教化中实现‘天地万物’的和谐共生。并非不知轮回,而是认为,即便有轮回,此生此世,作为‘人’的责任,亦不可推卸,不可辜负!把握好每一个当下,尽伦尽份,便是对生命最大的敬畏,又何须惶惶然追寻那不可知的前世来生?”
慧明法师脸上再无笑意,手中念珠早已僵直!
沈墨最后拱手,语气恳切却无比坚定:“大师,佛法是出世之法,求解脱,究竟涅盘,晚生不敢妄评高下。然儒家是入世之学,求的是此岸的秩序、人心安顿。二者路径不同,目标迥异。若以出世之法,覆盖入世之学,令世人只知念佛求来世,而不思修身齐家报效当下,则人伦何以维系?家国何以安定?文明何以传承?此非晚生一人之惑,实乃关乎天下道统存续之大问也!大师乃有道高僧,难道不曾思虑于此吗?”
这一问,如同重锤,敲在了慧明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平日里滔滔不绝的佛法义理此刻竟有些苍白无力。他可以用更高深的佛理来试图包容甚至贬低儒家,但他无法否认沈墨所指出的现实风险,佛门过度扩张,可能真的会侵蚀一个文明立足现实的根基与活力。
禅房内一时寂静,唯有檀香依旧袅袅。
正阳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腕间,龙浩然暗搓搓地传音:“嘿!这老书生…厉害啊!居然把秃驴说得没词了!老子以后得对他客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