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之上,绿草如茵,野花点点。一座孤坟静静立在那里,墓碑简单,只刻着“爱妻姜悦之墓”几个字,那是他当年亲手所刻,字迹依旧清晰。
坟茔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杂草,显然时常有人前来照料。
正阳走到墓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跪坐下来。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抚摸着她沉睡的脸庞。
“月亮…我回来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生死搏杀、无尽的思念与愧疚,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他闭上眼,额头抵在墓碑上,肩膀微微颤动。
龙浩然罕见地安静下来,盘在一旁的草地上,小眼睛看看坟茔,又看看正阳沉默的侧脸,最终低下头,用尾巴尖无意识地划拉着泥土。
它难得地用不那么嚣张的语气神念传音,“我说……正阳,你不用如此沮丧,等咱们找到那帮秃驴的老巢,把姜悦魂魄抢回来,肯定还能…那词儿叫啥来着?对,团圆!”
正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坟茔上,仿佛要将此刻的宁静深深烙印进神魂深处。他知道,前方的路必然腥风血雨,这样的宁静,日后怕是极奢侈了。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寂静得令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正阳缓缓抬起头,并未回头,神识早已感知到来人。那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鬓角已见星霜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眼神中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人手中提着一壶酒,一些香烛纸钱,看到墓前有人,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正阳的侧脸,尤其是感受到那股即便收敛也依旧浩瀚的气息时,他瞳孔骤缩,手中的酒壶差点掉落。
“可是…正阳兄?”
“沈先生。”正阳起身,拱手一礼。他对这位坚守小镇、教化一方的年轻先生,始终心存敬意。
“果然是正阳兄!方才在镇上感应到一股气息降临,便猜想是否是你回来了。一别三十余载,兄长风采更胜往昔,想必已是仙途坦荡了。”
他走到墓前,将酒菜摆好,点燃香烛,恭敬地拜了拜:“安娘子,沈墨又来叨扰了。你看,正阳兄回来看你了。”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正阳,感慨万千:“这些年,不知兄长是否已探寻出离魂真相?安娘子这里,我偶尔会来看看,除除草,陪她说说话。镇上知道这里的人不多,倒也清净。”
“多谢沈兄挂念,离魂之症过于离奇,始终难以寻得真相!”正阳真诚道谢,心中微暖,对方能如此,已是难得。但离魂之症涉及甚广,他不愿让这个教书先生牵扯其中。
沈墨拱手回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正阳兄,你这一回来,想必也看到镇上的变化了吧?”
正阳点头,目光望向镇中那香火鼎盛的佛寺:“佛门的香火,旺盛了很多。连土地庙都改换了门庭。”
“何止是旺盛!”沈墨苦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懑与无奈,“简直是铺天盖地!你离开的这三十多年,尤其是最近十年,西漠佛宗的势力大举东进。像我们这样的边陲小镇,原本只有几处小庙,如今…你看那‘慈航普渡寺’,三年前建成,占地数十亩,僧众上百,香客每日络绎不绝。”
他指着镇中那最大的佛寺:“他们不仅广建庙宇,还大开方便之门,施粥赠药,宣讲佛法,声称能消灾解难,渡人往生极乐。百姓们自然趋之若鹜。”
“那书院…”正阳看向冷清的书院。
沈墨叹息更重,道:“唉,这就是我最忧心之处,佛寺有香火钱,有富户布施,不仅免收学费,还常施舍斋饭。孩子们去了,既能学些佛经上的字,又能混个肚饱,家长何乐而不为?像这等偏远之地办的私塾,本就艰难,如今更是难以为继,学生都快跑光了。长此以往,圣贤之道,谁还来传?启蒙开智,难道全靠念经拜佛吗?”
正阳沉默,佛门此举,虽是弘法,却也实实在在地在争夺此界的“根基”——人才与信仰。这与西漠那些“金刚”四处挑战天骄,打压各派声望,可谓是相辅相成。
“岂止是镇上。”沈墨压低了声音,“听说如今中州许多城池都是如此。佛寺越建越多,越建越豪华。甚至…连大伾山那边,都出了神迹!”
“大伾山?”正阳心中一动,想起那座荒山中孤零零的八丈佛。
“对!就是那座很灵的八丈佛!”沈墨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听说大概十几年前,那尊古佛突然夜间大放光明,梵唱阵阵,持续了数夜之久!引得四方震动,都说那是佛陀显圣,西天净土即将降临。如今那里已是香火鼎盛之地,富商捐钱,围绕着古佛修建起了连绵的庙宇群,金碧辉煌,号称‘金光寺’,规模堪比州府大庙!每日前去朝拜的香客成千上万,许愿还愿,灵验无比!”
正阳闻言,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所见:荒草凄凄,古佛残破,唯有那慈悲的眼神俯瞰世间。如今竟是这般光景了?是佛门刻意营造,还是那古佛真有灵异?
“家母三年前已于睡梦中仙逝,我守孝三年,如今也算尽了人子之责。”沈墨语气低沉下去,随即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渴望,“正阳兄,我看你风采更胜往昔,定然是修为大进,在外经历了不凡之事。这东林镇,如今已是佛光笼罩,圣贤之道日渐衰微,我留在此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眼见心中理想日渐湮灭,却无能为力…不知…不知你此次归来,欲往何处?可否…容沈墨追随左右?哪怕只是沿途做些杂事,也好过在此地麻木度日,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世间变得陌生。”
他眼中有着读书人的坚持,也有着对现实的失望。
正阳看着这位在时代洪流中倍感无力却仍想坚守的儒士,心中敬意更生,沉吟道:“我欲往南域一行,寻一位故人,亦需印证自身之道。前路凶险,莫测吉凶。”
沈墨闻言,眼中却亮起一抹豁达的光彩:“南域?可是那百万里蛮荒、妖族纵横之地?好!甚好!老夫皓首穷经,困守一隅,自以为知天下事,实则不过井底之蛙。圣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能随先生同行,亲眼见见这真实天地,即便道阻且长,甚至埋骨他乡,也好过在此地看着圣贤之道日渐凋零,郁郁而终!若蒙先生不弃,老夫愿执鞭随镫,一路或可为先生记录见闻,打理琐事!”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儒生的执拗。
龙浩然窜上正阳肩头,嘀咕道:“嘿,这老书生有点意思!看着弱不禁风,骨头倒硬!”
正阳看着沈墨,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道”的坚持。他微微颔首:“路上艰辛,先生需有准备。”
沈墨大喜,深深一揖:“固所愿也,不敢言艰!”
离开东林镇,正阳依旧青衫磊落,气息内敛如深潭静水。龙浩然缩小了身躯,如一个墨玉手镯缠在他腕间,一双竖瞳却不安分地四处打量。新加入的沈墨,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粗布儒衫,背着一个装满了书籍的藤箱,虽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眼神却比在东林镇时明亮了许多,仿佛重新找到了方向。
一路上,龙浩然闲极无聊,又开始碎嘴。它用小尾巴尖戳了戳沈墨背着的厚厚书箱,怪笑道:“喂,老沈头,你说你都快知天命之年了吧?瞧瞧你这身子骨,风吹就倒的样子,修为嘛…啧啧,还在先天境门槛外边打转吧?跟我们跑去南域那蛮荒之地,就不怕一把老骨头散在路上?到时候是去寻人呢,还是得让我们俩给你寻个风水宝地啊?哈哈!”
它本以为沈墨会窘迫或恼怒,不料沈墨只是微微一笑,步伐稳健,目光平和地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悠然道:
“浩然兄所言不差,沈某确已年逾知命,修为浅薄,于仙途而言,可谓萤火比于皓月,粟米较之太仓,微不足道。”
他语气坦然,毫无自卑之意,反而带着一种豁达。
“然,我儒家所求,非仅是肉身之不朽,力量之强横。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所求者,乃‘道’也。此‘道’,是仁者爱人之心,是义之所当为之责,是礼序乾坤之则,是智辨是非之明,是信守诺言之诚。”
“修为境界,固然可护道、弘道,然并非道之本身。即便是一介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若能秉心中正,行事仁义,亦可光照乡里,传承文明之火种,此亦是‘得道’。反之,若空有移山倒海之能,却无慈悲仁爱之心,甚至以力乱法,恃强凌弱,那与山间猛兽、域外天魔何异?其力愈大,其害愈深,非但无益于道,反成道之贼也。”
沈墨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如同山间溪流,润物无声。
“沈某不才,不敢妄言已‘闻道’,但愿毕生求索之。此行南域,纵有万般艰险,亦是求道路上之风景。能随正阳兄见证天地之广阔,世事之变迁,若途中能以一得之愚,记录见闻,明辨是非,乃至以身践行些许儒家微末之义,则生死何憾?埋骨何妨?岂不闻‘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重’与‘远’,岂因年岁长幼、修为高低而可轻弃?”
他转头看向腕间的龙浩然,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况且,能与浩然兄这般天性率真、勇猛精进之辈同行,观妖族修行之妙,亦是开阔眼界,印证圣贤‘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之理。岂不快哉?”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将个人修为置于对“大道”的追求之下,赋予其更丰富的内涵,听得龙浩然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小嘴,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们读书人就是道理多,弯弯绕绕的,老子说不过你。不过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它缩了缩脑袋,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似乎也在琢磨这些话里的意味。
正阳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沈墨的心性修为,确实远超其境界本身。这种对自身道路的坚定认知和豁达生死的态度,本身就已触及了某种精神层面的“道”。
数日后,他们来到了大伾山地界。
还未至山脚,已觉人气鼎沸,与昔日荒凉判若云泥。道路上香客摩肩接踵,各式车马轿辇排成长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息,夹杂着信徒们虔诚的诵经声和祈愿声。
登上山巅,只见昔日残破的庙宇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庞大建筑群——“金光寺”。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钟楼鼓楼高耸,诵经之声宏大庄严,无数信徒跪拜在广阔的白石广场上,对着大殿方向顶礼膜拜,香火之盛,烟气几乎凝结成云,蔚为壮观。
然而,在这片极尽人工雕琢的繁华簇拥之中,那尊八丈石佛依旧静静矗立在最高处。它似乎被精心清洗打磨过,显得洁净了许多,但那份古老的沧桑和巨大的体量感并未改变。低垂的眼眸,慈悲的嘴角,依旧如亘古长存般,默然俯视着脚下如同蝼蚁般忙碌、祈求、喧嚣的众生。它的沉默与周围的鼎沸,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对比。
正阳立于佛前广场边缘,抬头凝视着那巨大的石佛面容,神识如最细腻的流水,缓缓扫过石像的每一寸肌理。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的法力波动,没有隐藏的阵法痕迹,没有残存的魂魄气息。它就是一尊巨大的、古老的、冰冷的石头。仿佛当年姜悦魂魄的消失,与它毫无干系。
但正阳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越是完美无瑕的平凡,在这诡异的时局下,越是令人心生警惕。这尊石佛,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它在此地的意义,或许远非一座雕像那么简单。
龙浩然在他袖中不安地扭动:“这破石头看得老子浑身不自在!好像它在笑,又好像没笑…怪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