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更深露重的凉意，却也将窗外那棵“信任苗”的桂花香，更浓烈地送入室内。那香气仿佛有实体，缠绕着每一张桌椅，每一只擦亮的玻璃杯，最后萦绕在思雨和小雅的周围，像一个无声的拥抱。
小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馥郁的甜香似乎能沁入肺腑，洗刷掉一夜忙碌的疲惫。她看着思雨姐沉静的侧脸，在暖黄灯光和清冷月光的交织下，显得格外柔和，又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坚韧。
“思雨姐，”小雅轻声开口，像是怕打破这静谧美好的氛围，“我有时候觉得，你这儿不像个清吧，倒像个……像个小小的避风港。又像一个秘密基地，好像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风雨，只要推门进来，闻到这桂花混着咖啡的香味，心就能定下来。”
思雨闻言，转头对她笑了笑，眼角那几道细碎的纹路再次温柔地舒展开：“能让你有这种感觉，真好。这大概就是‘拾光’存在的意义吧，不只是卖咖啡酒水，更是想给奔波的人们一个能稍稍歇脚、整理心情的地方。”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桂花树，“就像这棵‘信任苗’，它只管生长，只管开花，香气能抚慰多少人，能飘进谁的心坎里，它从不去计较。我们做事，但求心安和真诚，其他的，就交给缘分和时光。”
小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年纪虽轻，但生长在老周这样豁达的父亲身边，又早早地在“拾光”帮忙，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心思比同龄人更为细腻和成熟。她帮着思雨将最后几只杯子归位，动作越发熟练。
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凌晨。小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挤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累了就快回去吧，明天……哦，是今天了，今天下午才开门，你可以多睡会儿。”思雨心疼地拍了拍小雅的肩膀。
“没事，思雨姐，我还好，这个点不算晚，我想等你一起锁门、一起回去。”小雅摇摇头，语气坚持。
思雨听闻之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心里暖融融的。她加快了手里收拾的速度，最后检查了一遍水电，走到门口，手按在开关上，再次环顾这个充满了故事和香气的小空间。目光掠过吧台、卡座、窗边的“信任苗”，最后落在那个写着“预留位”的预约本上。
“走吧。”她轻声说，熄灭了大厅的最后一盏主灯，只留下门口一盏昏黄温暖的壁灯，像一只永远为晚归人亮着的眼睛。
突然思雨脑海里回想起曾经的一位故友河北唐山的安沫（也许不曾是好友，只是聊过天而已，思雨误以为是好友。）这是一个极其不容易的女孩子，积极向上、敏感、骨子里透着股狠劲儿，每次听闻她描述自己曾闯荡社会的状态，思雨既心疼，也多少想起了自己曾经北漂时候的难处，多少感觉有点找到了共鸣。也许是不同的认知互相碰撞，最后也是不太好看，她和老六的那件事情，最后虽归结为玩笑，但是里面的内容那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不管怎样，多少都会让思雨膈应的，也罢，时至今日都过去了，随她们去吧。
锁好门，清冷的夜空气扑面而来，将残留在身上的暖香与喧嚣彻底隔绝。街道空旷寂静，只有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思雨姐，我送你到巷口吧。”小雅自然地挽住思雨的胳膊。老周家就在隔壁巷子，而思雨住的稍远一些，贴心的小雅似乎担心思雨，于是约定好以后每次都要送思雨到巷子口亲眼看到思雨拐进去，自己才肯离去，面对小雅的这份惦记，思雨再次体会到了人世间的柔软。
“好。”思雨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清晰可闻。
月光如水，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小雅仰头看着天际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忽然说：“我爸常说，月亮啊，最圆的时候也就那么一两天，大部分时候都是缺着的。可你看，就算是缺的时候，它也一样亮，一样好看，一点也不比满月差。”
思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微动。老周的话，总是这么朴素又充满智慧。是啊，圆满短暂，缺憾才是常态，但正因为有缺，才更显露出那部分光华的珍贵，才让人更加懂得珍惜现有的圆满。
“你爸爸是个明白人。”思雨轻声道。
“可他也有遗憾啊，”小雅声音低了一些，“他总说遗憾年轻时为了多赚点钱，没能多陪陪我奶奶。现在日子好了，想带她到处走走，她却走不动了。所以他现在特别看得开，老跟我说，小雅啊，想到什么就去做，别等，等人啊事啊，都不会在原地等你。”
这话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思雨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想起铁盒里那些泛黄的车票，想起小吴早已模糊的笑容和那句轻狂的承诺。等待，有时候等来的不是花开，而是花落。但当时的奔赴，那份热烈和真诚，本身难道不是一种美好吗？即使结局是遗憾，过程也曾在生命里划过璀璨的痕迹。
将思雨送到巷子口，小雅停顿了好久，直到看见思雨拐进了巷子才挥手告别，蹦跳着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年轻的身影充满了活力。
思雨独自上楼，开门，进入自己安静的小天地。房间布置得简单而温馨，窗台上也放着一小盆金桂，此刻正暗吐幽香。她没有立即开大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书桌前。
那个印着桂花纹样的锡铁盒静静躺在桌面上。她打开它，没有去看那些车票，而是从最底下，抽出一张微微卷边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年轻身影，背景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桂花林，笑得没心没肺，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是她和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林薇，一个像火焰一样热烈、有才华、梦想着成为顶尖插画师的女孩。
她们曾约定，毕业后要一起开一间工作室，就叫“薇雨工作室”，她负责经营，林薇专心创作。她们甚至选好了logo，就是一朵抽象的、双色的桂花。
可是后来，林薇家里突发变故，急需用钱，她不得不放弃梦想，接受了一份离家近、收入稳定却枯燥无比的设计院工作，早早嫁了人，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而思雨，在经历了几番浮沉后，最终开了这间“拾光”。
她们的联系，从频繁到稀少，到最后只剩下节假日公式化的问候。不是没有感情了，而是生活的轨迹岔开太远，彼此的世界再也难以重合。那份携手创业的梦想，成了青春纪念册里一枚干枯的桂花书签，美丽，却易碎。
这是思雨心底另一个从不轻易示人的遗憾。为林薇被迫放弃的才华，为她们未能实现的梦想，也为那段在现实面前逐渐淡去的友情。
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林薇灿烂的笑脸，心中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是一种绵长而深切的怅惘。就像非也调的那杯“如果当时”，带着百香果般的酸涩。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忽然亮起，发出柔和的光。是那个小小的同学群聊，竟然还有消息跳出。
发信息是几乎从不在这个点出现的小盛。她发了一张照片，视角似乎是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城市的凌晨，天际泛着一种朦胧的蟹壳青，几颗星子还顽强地闪烁着。照片下方，是一行文字：
“熬了个大夜，终于把项目计划书啃下来了。抬头看到这天色，忽然觉得，所有的坚持和熬夜，好像也是为了不错过这一刻，从黑暗过渡到光明的寂静之美。有点遗憾没时间陪我家猫咪，但想到做完这个项目就能给它买更多罐罐，又觉得值得。大家早安，或者晚安？”
思雨看着这条消息，嘴角轻轻上扬。这就是小盛，思雨印象中她也是这样，总是忙碌，总是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但每次出现，都带着一种扎实向上的力量。她的遗憾那么实际，她的补偿也那么具体，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紧接着，其他同学居然也冒泡了，发了个打着哈欠的表情包：“刚被老乡拉去尝了自家酿的醋，酸得清醒无比，随即发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看到小齐的消息，深有同感，“基层工作千头万绪，遗憾没能像你们一样自由支配时间，但看到老乡们因为我们的技术帮扶露出笑脸，那种成就感，什么都换不来。准备睡两小时起来去参加栽种仪式了。”
思雨的心中仿佛被一股暖流充盈。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带着各自的遗憾和满足，努力地生活着，前行着。遗憾从未让他们止步，反而成了滋养生命的另一种养分。
她放下照片，没有回复群聊，只是静静地享受这份凌晨时分，来自天南地北的、无声的陪伴。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青白色，知道新的一天正在不可阻挡地到来。
“遗憾会开花，想念会结果……”她低声重复着小雅写给妞妞的话，觉得这话，似乎也是对所有人说的。
她忽然有了一个冲动。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拿起那支平时用来写预约本的毛笔。
墨在砚台里轻轻研磨，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她蘸饱墨，悬腕，落笔。
“薇薇：见信如晤。昨夜店打烊，收拾停当，独坐窗前，窗外桂花正浓，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们在那片桂花林里的约定……”
她的笔迹流畅而舒缓，不像小吴车票背后那般急促热烈，而是像月光流淌，像桂花香气弥漫，娓娓道来着这些年的思念、各自的经历、开“拾光”的点滴、以及那份深藏心底、从未褪色的遗憾与祝福。
她写店里的“信任苗”，写来来往往的客人，写群聊里那些有趣又温暖的朋友，写刚刚结束的“遗憾茶话会”，写老周说的关于桂花糕火候的话，写小雅关于月缺月亮的感悟……
她告诉她，人生确实怎么选都会有遗憾，但遗憾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让我们更懂得珍惜和把握现在的起点。她写下最后的祝愿：“……愿你无论在怎样的生活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桂花香。另，随信寄上店里自制的桂花蜜一小罐，望你喜欢。”
她不知道这封信寄出后会不会有回音，不知道林薇是否还保留着当年的通信地址，不知道她们是否还能找回些许昔日的亲密。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月光褪去、晨光将至的凌晨，她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将那份遗憾，化作了行动，化作了笔墨间流淌的真诚问候。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释然，一种对过往的温柔致意。
封好信，贴上邮票，将那小罐桂花蜜仔细包好。做完这一切，天际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朝霞染红了窗棂。
思雨毫无睡意，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她简单洗漱，换了身舒适的衣服，拿着信和包裹下了楼。
清晨的街道充满了生机，早点摊冒着热气，上班上学的人们行色匆匆。她将信投入街角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咚”，心里仿佛有一块小小的石头，稳稳落地。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朝着“拾光”的方向慢慢走去。
她想去看看晨光中的“信任苗”，想去迎着第一缕阳光，打开店门，烧开第一壶水，准备好今日的桂花茶，等待第一位推门进来的、或许也带着故事的客人。
路边的桂花树落英缤纷，细碎的金色花瓣撒了一地，香气却愈发清冽悠远。思雨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桂花飘落，不是结束，是为了把香气更深地埋进泥土里，等待下一次更盛大的绽放。”
是啊，遗憾如落花，看似凋零，实则孕育着新生。
她加快脚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走向她那间充满了香气和故事的小店，走向她选择并热爱着的、虽有遗憾却足够真实和温暖的生活。
阳光正好，信任苗的叶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到来。而新的一天，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