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春和景明。
文觐殿内,鎏金铜炉里燃着的檀香袅袅升空。
阶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朝珠碰撞的细碎声响混着呼吸声,织就数年如一日的规整肃穆。
宣璟帝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扶手处的云纹,目光扫过殿下首列的萧璟煜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近数载里,他率军平定北境狼烟、整饬官场积弊、疏通漕运解民生之困,将这大好河山打理得井井有条,早已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储君。
宣璟帝心里清楚,自己替这个儿子扛了好几年朝堂重担,如今也该是时候,将这万里江山交予他手中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刘公公尖细的嗓音刚落,一道清越沉稳的声音便打破了沉寂。
“儿臣有奏。”
萧璟煜自百官中走出,太子朝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的图案,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
他面容俊朗却无半分骄矜,走到殿中丹陛之下,屈膝跪下,双手高举一本明黄奏折。
宣璟帝眉头微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太子有何奏请?”
“儿臣恳请父皇,废黜儿臣太子之位,另立储君。”
一句话落地,文觐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方才还低声细语的朝臣们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惊愕。
户部尚书手中的笏板险些滑落,兵部尚书更是急得直接上前一步,躬身劝谏:
“太子殿下!您可知您在说什么?储位乃国之根本,维系朝局稳定,岂能轻言废黜!”
“是啊殿下!”
御史大夫也急忙跟上,声音里满是焦灼,“您监国数载,功在社稷,天下百姓皆认您为未来君主,此时请辞,恐引发朝局动荡!动摇国本啊!”
一时间,百官纷纷躬身劝谏,原本肃静的大殿顿时乱作一团,担忧、不解的声音此起彼伏。
宣璟帝脸色铁青,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够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宣璟帝的目光死死盯着萧璟煜,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太子!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难不成是因为近日来,那些朝臣想让太子迎娶侧妃之事,又惹恼了他?
萧璟煜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宣璟帝的视线,
“父皇,儿臣自十一岁起,便以肃王之名旁听朝政,您许儿臣兵权,北境征战,南河治水,朝中大小事务,儿臣未有一日敢懈怠。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朝中贤臣辈出,这江山交到谁手中,都能保百姓安居乐业 —— 故而,今后是不是儿臣做皇帝,本就没什么差别。”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
“但儿臣身为皇子,从不敢忘家国重任。若父皇需要儿臣,若朝局需要儿臣,儿臣自不会推脱。只是这太子之位,儿臣实在不愿再担。”
“放肆!”
宣璟帝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龙椅,
“你以为这太子之位是你想担就担,想辞就辞的?你可知你这番话传出去,会引起多少风波?你眼中的家国重任,就是如此轻率吗?”
朝堂之上,众大臣见状纷纷跪地,齐声叩首:
“皇上息怒!”
萧璟煜依旧跪在丹陛之下,脊背却挺得笔直: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轻率。”
“你不敢?哼!你都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请辞太子之位,你还有何不敢的!”
宣璟帝震怒,恨不得上去踢这逆子两脚!
“儿臣请辞太子之位是经深思熟虑决定的,且儿臣还要举荐八弟萧璟弘为太子!”
“你还敢提璟弘!”
宣璟帝气得脸色发白,“他才七岁,如何能担此重任?萧璟煜,你今日若不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饶不了你!”
萧璟煜面色沉静,目光扫过殿内百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皇上!璟弘乃皇后嫡出,身负正统血脉,此乃天定之尊,一也;且八弟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诵《尚书》,上月太师为诸皇子讲《孙子兵法》,唯八弟能举一反三,指出 “上兵伐谋” 之要义,太师赞其 “有龙凤之姿,过目不忘之慧”,此乃天赐之智,二也;前日宫中有小太监不慎打碎父皇御赐的青瓷瓶,众皇子皆避之不及,唯八弟跪请皇后从轻发落,言 “此人非有意为之,且家中尚有老母待养”,其仁德之心,已显端倪,此乃性分之仁,三也。”
站在朝臣列中的顾衡远与虞正昊悄然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这个太子,还真是豁出去了。
这番言辞,竟是把年仅七岁的八皇子捧到了 “储君备选” 的高位之上,半点看不出敷衍。
不待宣璟帝开口反驳,萧璟煜又接着说道:
“反观儿臣自身,近年来常念宫外风月,每与太子妃谈及江南烟雨、塞北长风,便心生向往。儿臣亦知,太子之位需怀 “为生民立命” 之志,需有 “为万世开太平” 之能,儿臣心性疏懒,难承此重。若强居其位,恐他日误了江山,负了父皇信任,更负天下苍生。”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
“今满朝文武在此,儿臣愿立誓:若父皇应允废储,儿臣此生必不涉朝政,只携妻儿退居藩地,或游山玩水,或躬耕垄亩,做一世逍遥王爷,永为我朝镇守一方。而八弟璟弘,既有嫡出之尊,又具聪慧之资、仁德之心,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此乃太子之不二人选,亦是万民之福!”
萧璟煜言毕,重重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还望父皇成全。”
宣璟帝看着他决绝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盛,胸口剧烈起伏—— 萧璟煜的性子他最清楚,一旦做了决定,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本想将江山托付于他,可这孩子偏偏要弃重责寻自在,怎能不让他动怒?
良久,宣璟帝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好!好一个‘心意已决’!朕罚你禁足东宫一个月,好好反省今日荒唐!退朝!”
说罢,宣璟帝甩袖而去,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朝臣,和依旧跪在殿中的萧璟煜。
沉寂片刻后,顾衡远与虞正昊率先从百官中走出,一左一右站在萧璟煜身侧。
萧璟煜缓缓起身,指尖轻轻拂去朝服上的尘埃,面上竟无半分被斥责的愁容,反倒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淡然。
三人并肩朝着殿外走去,
“太子今日这番举动,怕是要伤了陛下的心。”
走出文觐殿,虞正昊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 宣璟帝对萧璟煜的期许,满朝皆知,如今这般闹僵,父子间难免生隙。
萧璟煜闻言勾了勾唇角,目光望向远处飘着白云的天空,语气轻松:
“舅舅多虑了,父皇短时间内许会震怒,但他素来通透,终有一日会想明白的。况且,有一个比我更适合承继大统的儿子,他该感到高兴才是。”
“你今日这主意,念念可知道?”顾衡远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萧璟煜轻轻摇头,脚步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温柔:
“孤本就无意皇位,当年若非为了稳住朝局、护她周全,孤也不屑于这太子之位。孤这一生,所求不过两样:一愿天下安定,二携挚爱逍遥半生。如今前者已有托付,后者便成了我最想圆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