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那活色生香的市井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穿过熙攘的人流,越过古朴的街巷,牢牢地钉在了“流云坊”二楼窗边,那个倚窗而立的白衣身影之上。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那个“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谪仙人?
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士?
尽管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但数十年来养成的学者严谨,还是让他们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没有像普通游客那样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用一种近乎于贪婪的、带着审视与考究的目光,去观察,去印证。
他们看到,那男子身形高大,却不显得粗壮,一身月白色的襕衫看似随意,实则料峭挺括,在微风中衣袂飘飘。
他的头发未用发冠束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根木簪松松地绾着,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耳侧,随着他仰头饮酒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的相貌,并非是那种符合当下审美的精致俊美,而是一种更为深刻、更具风骨的朗逸。
面容清癯,眉骨很高,鼻梁挺直,那双看似因醉意而显得有些迷离的眸子里,却藏着一片璀璨的星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和一种超然物外的疏离。
这份气质,这份风骨……与他们曾在无数诗篇与画卷中想象过的那个身影,是何等的……契合。
就在这时,刘楚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轻声响起。
“诸位先生,既是遇到了故人,何不上前,一叙旧情?”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如同一声号令,瞬间点燃了专家们心中最后的一丝矜持。
“走!去看看!”李敬同教授第一个迈开了脚步,那份急切,竟像个要去见偶像的少年。
一行人不再犹豫,快步穿过街道,走进了那座名为“流云坊”的雅致乐坊。
坊内的伙计似乎早已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是对着他们躬身一礼,便侧身让开了一条通往二楼的道路。
踏上那发出轻微“吱呀”声的木质楼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回音之上。
专家们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
当他们最终抵达二楼的回廊时,发现这里极为清静,与楼下大堂的热闹截然不同。
那位白衣男子,依旧倚在临窗的雅座边,自顾自地,欣赏着窗外朱雀大街的早间风光,对他们的到来,仿佛毫无察觉。
众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在距离雅座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搭话。
还是刘楚,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上前一步,对着那白衣男子的背影,朗声笑道:“太白先生,好兴致。独自一人在此独酌,岂不寂寥?今日,有几位从远方来的鸿儒雅士,亦是先生的故交,特来拜会,不知先生,可愿一见?”
那白衣男子,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从刘楚的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何镜山、李敬同等一众专家的身上。
他 的眼神,没有丝毫普通人见到这般阵仗时的惊讶或谄媚。
那是一种极为平淡的、带着几分醉意的、纯粹的好奇。
仿佛在他眼中,眼前这群足以让整个华夏学术圈都为之震动的泰山北斗,与窗外街边一个卖胡麻饼的小贩,并无区别。
都是客,都是景。
他没有起身,只是随意地用手中的酒葫芦,对着众人,遥遥一晃,嘴角勾起一抹慵懒而疏狂的笑意。
“哦?故交?”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磁性,不急不缓。
“我李白一生,浪迹四海,所交之人,或为贩夫走卒,或为王公将相。故交,倒是不少。却不知,是哪一阵风,将诸位,吹到了我这长安城啊?”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洒脱,又是何等的……“无礼”。
他没有问众人的名姓,也没有问众人的官职,只是问,是“哪一阵风”。
仿佛在说,你们的到来,与我而言,不过是与这窗外的晨风一般无二的过客罢了。
何镜山与李敬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哭笑不得,却又无比欣赏的神情。
这,才是李白!
这才是那个,敢让高力士脱靴,敢让杨国忠捧砚的李太白!
何镜山上前一步,学着古人的样子,对着那依旧安坐的李白,长长一揖。
“太白先生,风采依旧。我等,皆是先生千年之后的,书迷罢了。今日有幸,得见真容,实乃三生之幸。”
“千年之后?”李白闻言,眉毛微微一挑,那双迷离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群衣着奇特、言语古怪的“老者”,随即,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清朗,豪迈,不带一丝杂质,回荡在空旷的二楼回廊之上。
“哈哈哈哈!好一个‘千年之后’!有趣,有趣!”
他笑罢,竟真的站起身来。
他没有去扶何镜山,而是走到桌案旁,从上面取下几个干净的白瓷酒杯,一一摆在桌上。
然后,他将自己的那个白玉酒葫芦,放在了桌案的中央。
“也罢!”他一摆衣袖,对着众人,豪气干云地说道,“管他什么千年之前,千年之后!管他什么鸿儒雅士,贩夫走卒!能在此处相遇,那便是缘分!”
“今日,我李白,便借刘城主的这方宝地,以我这壶中薄酒,会一会,你们这些,来自‘未来’的,有趣的朋友!”
他没有问众人是否会饮酒,也没有问众人是否愿意。
那是一种,独属于诗仙的霸道的浪漫。
专家们再次面面相觑。
随即,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们不再矜持,不再客套,纷纷上前,随意地在那张桌案旁寻了位置,坐了下来。
何镜山教授,这位平日里滴酒不沾的老者,此刻,竟是第一个,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李白亲自为众人斟酒,那清冽的酒液,从白玉葫芦中倾泻而出,带着一股浓郁的、不知名花果的芬芳。
“请!”
没有多余的祝酒词,只有一个字。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那酒,入口辛辣,如同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胸膛。
可那火热之后,却又是一股极致的、清冽的回甘,仿佛能洗去人心中所有的尘埃。
“好酒!”一位专家忍不住,抚掌赞叹。
李白闻言,只是笑了笑。
他没有去接这个话茬,也没有去问众人,关于“千年之后”的任何事情。
他只是斜倚在凭几之上,一手搭着膝盖,一手轻轻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窗外清晨长安城的风光,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整个雅座,再次安静了下来。
只有众人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那若有若无的市井喧嚣。
刘楚安静地坐在一旁。
此刻,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
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着,这位诗仙,为这些远道而来的“知音”,献上他最珍贵的礼物。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那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的异乡来客。
李白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疏狂,而是带着一种,更为深沉的、吟唱般的韵律。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此乃古人之乐,今日,我李白无鱼可烹,亦无书可赠。”
他顿了顿,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洒脱不羁的笑容。
“唯有,这胸中几句不成调的诗,权当是为诸君,洗去这一路的风尘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任由那带着烟火气的晨风,吹乱他的发丝。
他望着窗外,那长安的坊市,与天上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
仿佛在与整个天地对话。
“朱楼非是今人造,疑有鬼神授天工。”
“忽闻高士临此地,满座皆是经纶胸。”
“江南烟雨尚在目,长安风月已入梦。”
“人生百年如过隙,何妨对月饮千盅?”
“我有利剑可斩棘,亦有醇酒敬英雄。”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首诗一气呵成!
没有一句,是他们熟悉的、早已刻在dNA里的千古名篇。
却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为此刻,此景,此人,量身打造!
“朱楼鬼神工”,赞的是这青瑶山庄的巧夺天工。
“满座经纶胸”,敬的是在座诸位的学识风骨。
“江南烟雨尚在目,长安风月已入梦”,更是精准地,道出了他们这一日,从水乡到古城的,如梦似幻的行程!
而最后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更是化用了高适的千古名句,却又用一种,更为豪迈、也更为自信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些“千年之后”的知音的,最高敬意!
这是何等的才情!又是何等的气魄!
一首诗吟罢,整个流云坊,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的所有专家,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呆地看着那个依旧凭窗而立的白衣身影。
他们的眼中,是震撼,是敬佩,是狂喜,更是一种亲眼见证了“神迹”之后,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幸福。
何镜山教授那只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那布满了皱纹的脸颊,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