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掌声,由热烈转为稀疏,最终,缓缓平息。
游客们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初见时的惊艳与好奇,而是多了一份更为深刻的、混杂着感动与思索的复杂神情。
人群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悄悄地放下了他一直高举着录像的手机。
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段刚刚录下的、长达十几分钟的完整视频,从方教授登台,到刘楚演讲结束。
画面有些晃动,收音也夹杂着现场的嘈杂,却无比真实地,记录下了这足以载入中国旅游发展史的一幕。
他没有急着配上什么热门的音乐,也没有想什么花哨的标题。
他只是近乎本能地,将这段未经任何剪辑的、粗糙却滚烫的视频,上传到了自己那粉丝寥寥的短视频账号上。
然后,他为这段视频,写下了一句,他认为最贴切的注脚:
“在青瑶山庄的码头,我以为我看到的是风景,后来我才明白,我看到的是‘尊重’。”
做完这一切,他便收起手机,重新汇入了那安静而有序的排队人流之中。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无心之举,就如同一只在亚马逊雨林扇动翅膀的蝴蝶,即将在数千里之外的、那个名为“互联网”的虚拟世界里,掀起一场何等剧烈的舆一论风暴。
视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数据的洪流。
最初,它只是在一些小众的旅游群里,被零星地转发。
“大家快看,青瑶山庄又出新活了!这次是景区老板亲自下场演讲!”
“我靠,这个老教授是哪位啊?讲得也太好了吧!把一艘船的工艺讲得跟国宝似的!”
然而,当视频中,刘楚那段关于“出戏”与“做梦”的演讲开始时,评论区的风向,开始发生了质的变化。
“‘我们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到,很多时候,我们都忘了,一些本该有的样子。’我的天……这句话,直接戳到我心窝子里了!”
“何止是戳心窝子!简直是把我们现在这些所谓‘古镇’的遮羞布,给撕得干干净净!水泥预制件的斗拱,塑料的乌篷船……这不就是我们每次假期出去旅游的真实写照吗?!”
“‘我不希望,他因为一盏材质不对的灯笼……而从这场梦里,惊醒过来。’我一个大男人,听着听着,眼眶竟然有点湿了。这他妈才叫真正的把游客当人看啊!”
共鸣,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
越来越多的人从这段粗糙的视频里,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景区的自我剖白,更是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游客,在过去无数次旅行中,所经历过的失望、麻木与被敷衍的集体记忆。
视频,开始被疯狂地转发。
从旅游论坛,到文化社群,再到各大主流社交平台。
当一位拥有数百万粉丝的文化大V,用颤抖的语气,转发了这段视频,并配上了一句“这或许,是我今年听过的,最真诚,也最奢侈的一段话”时,整个舆论场,被彻底引爆。
一个新的话题,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碾压了所有娱乐八卦,悍然冲上了热搜榜首。
#我们缺的不是景区,是匠心#
话题之下,是无数网友发自肺腑的、雪花般的评论。
“以前我觉得,旅游就是花钱买罪受,又挤又累,看到的还都是假东西。今天我才明白,不是旅游不好,是我们遇到的,愿意‘用笨功夫’的好景区,太少了!”
“这段演讲,建议全国所有景区从业者,全文背诵!什么叫服务?什么叫体验?这才是教科书级别的答案!”
“我突然有点不敢去青瑶山庄了。我怕我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上国内任何其他地方了。”
“别说了,我已经把下个月去三亚的机票给退了。这个夏天,我就住在青瑶山庄了!我要去坐那艘用桐油刷了七遍的乌篷船,去尝尝那个藏着高科技的酸梅汤!”
网络的喧嚣,似乎并未影响到码头这片小天地的宁静。
游客们依旧在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脸上洋溢着对即将到来的水上之旅的期待。
刘楚看着眼前这幅和谐的景象,又看了看身边,那几位因为刚才的一番“论战”,而显得精神矍铄的专家们,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诸位先生,”他侧过身,对着何镜山与李敬同等人说道,“站了这许久,想必也乏了。不如,我们就不排队了。我已让人备好了一艘画舫,就在那边的小码头,清静,也宽敞。我们乘船,顺流而下,既可一览这水乡全貌,也可在船上,稍作歇息,品一品新上的碧螺春,如何?”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也体贴周到。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独立的、由垂柳掩映的小小埠头上,果然静静地停靠着一艘,比游客们乘坐的那些,更为华丽、也更为宽敞的画舫。
船身的雕花更为繁复,窗棂之上,挂着的是淡青色的真丝纱幔,船头甚至还挂着两盏小巧玲珑的八角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那份独属于“贵客”的尊崇感,不言而喻。
然而,出乎刘楚意料的是,面对这份盛情,何镜山教授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去看那艘华丽的画舫,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条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的、长长的游客队伍上。
他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年轻人,看着那些正指着水中锦鲤、兴奋不已的孩子,看着那些互相搀扶着、耐心等待的老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
“刘园长,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何镜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若是走了这‘捷径’,坐上了那艘‘独一无二’的船。那这码头上,原本最是和谐不过的一道风景,可就要,被我们给亲手,‘煞’掉了啊。”
“煞风景”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又很重。
刘楚闻言,先是一愣。
随即,他瞬间便明白了何老话语背后,那份属于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通透与风骨。
是啊,这份井然的秩序,这份发自内心的、对规矩的遵守,本身,就是这水乡里,最美的风景之一。
任何特权,都是对这份风景的一种破坏。
不等刘楚再说什么,一旁的李敬同教授也笑着接过了话头。
他指了指远处那蜿蜒的河道之上,那一座座,或雄奇,或秀丽的石桥。
“乘船,固然是快活。”
“可坐于船上,终究只是个‘看客’。看到的,也只是那两岸的风光。”
李敬同扶了扶眼镜。
“老朽今日倒是更想,去做一回这‘画中之人’。”
“用自己的脚,去一步一步地丈量一下,那十二座,被说书先生说得神乎其神的宝桥。去看一看,那桥上的每一块石板,栏杆上的每一处雕花。我想那上面,一定还藏着许多比这河岸风光,更有趣的故事。”
这番话,瞬间便得到了在场所有专家的,一致赞同。
“没错!李老说得对!坐船有什么意思,我们自己走!”
“那座‘乘风桥’,我还没看够呢!必须上去走走!”
“正好,也消消食!”
看着眼前这群,加起来快上千岁,却依旧如同少年般,对未知充满了好奇与热情的“老顽童”们,刘楚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
自己那点“小聪明”,在这群真正的大师面前是何等的班门弄斧。
他不再坚持。
刘楚对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晚辈,想得不周了。”
“既然如此,”他直起身,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那晚辈今日,便舍命陪君子。舍了这舟船的安逸,陪诸位先生去做一回,这画里,最逍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