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议论声,好奇的交谈声,都在这一刻悄然隐去。
无论是正在排队等候的游客,还是站在外围的专家团成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位坐在八仙桌后、气质温文尔雅的老者身上。
这位在国内船舶史领域声名显赫的方教授,此刻却没有丝毫身处“讲台”之上的威严。
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好奇的脸庞,扫过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和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古老舟船。
“神话,固然动人,”方教授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这水乡的流水,浸润心田,“‘昆仑的竹’,‘东海的珠’,那是古人对美好事物,最浪漫的想象。但支撑起这份想象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榫一卯,一锹一土,是无数个日夜里,匠人们熬红的双眼,和他们那颗,追求极致的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码头边,那艘被何镜山教授赞叹过的乌篷船。
“就说那艘乌篷船。刚才那位先生说,它的篷,是昆仑山的翠竹。这自然是美谈。可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诸位请看那竹篷的弧度,圆润饱满,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韧性。这种弧度,不是将竹子强行用火烤弯就能成型的,那样的竹子,早已失了魂,不出三五年,便会干裂。要做出这样的弧度,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水磨。”
“要挑选生长了三年以上、竹节匀称的壮年毛竹,浸泡在流动的活水里,整整四十九天,去其野性。而后,再由经验最丰富的匠人,用浸了水的麻绳,一点一点地,将竹竿,慢慢地,捆扎出想要的弧度。这个过程,不能急,不能快,每天,只能将那绳索,收紧一分。耗时,又是百日。”
“百日之后,竹已定型。再用桐油,反复涂刷七遍。每一遍,都要等前一遍完全阴干,渗入竹骨,方可进行下一步。如此,方能得这般,既坚韧,又能抵御风雨侵蚀的完美弧度。诸位请想,光是这一顶小小的乌篷,背后,是多少个,枯燥而漫长的日夜?”
码头之上,一片寂静。
游客们脸上的表情,渐渐从听故事的轻松,转变为一种肃然。
他们再次看向那艘看似寻常的乌篷船,眼神里,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敬重。
原来,那看似随意的弧度背后,竟藏着这般近乎于“苦行僧”般的匠心。
“再说那画舫。”方教授的目光,又落在了那艘更为华丽的大船上,“刚才那位先生说,它刷的是东海的珍珠漆,此言不虚。为何?”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因为要达到眼前这般,温润如玉,光华内敛,而非俗气亮光的效果,所用的漆料,必定是价格堪比黄金的,纯天然大漆。而这种漆,在调配之时,为了增加其硬度与光泽,古法中,确有加入珍珠粉、云母粉的做法。”
“更不用说,它船身上那些繁复的雕花。我粗略看了一眼,仅是二楼回廊的雀替与挂落,就至少运用了平雕、浮雕、透雕三种不同的技法。要将这些技法,完美地呈现在一艘需要常年经受日晒雨淋的木船上,而不开裂、不变形……这背后所耗费的心血,恕我直言,已经远远超出了‘造一艘船’的范畴。”
“这,已经是在用雕琢一件传世艺术品的态度,在对待它了。”
方教授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再继续分析下去。他知道,说得再多,也不及游客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对着众人,微微躬身。
“神话,是这水乡的‘魂’。”
“而这些,不计成本,不计工时,只为追求一个‘对’字的匠心,才是支撑起这道魂魄的,真正的‘骨’。”
“诸位,有幸,能在此处,见到这般‘魂骨俱全’的江南景致。老朽,也与有荣焉。”
说完,他便走下台来,回到了专家团的队列之中。
然而,整个码头,却因为他这番话,彻底沸腾了。
“天哪!原来是这样!”
“我刚才就觉得这船好看,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
“听这位老先生一说,我感觉我这船票买得太值了!我坐的不是船,是艺术品啊!”
“难怪青瑶山庄的东西看着就跟别处不一样,这份‘笨功夫’,现在谁还愿意下啊!”
游客们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充满了敬佩与赞叹。
他们看着周围的一景一物,眼神都变得不同了。那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带着一种对背后匠人与设计者的、深深的敬意。
就在这时,刘楚,这位一直沉默着的园主,缓缓地走到了那张八仙桌前。
他没有坐下,只是将手轻轻地,按在那张因为无数次使用,而被磨得有些光滑的桌面上。
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因为方教授的话,而变得激动、感动的脸庞。
刘楚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方教授,谬赞了。”
“其实,我们做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却又无比真诚的笑容。
“只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太快了。”
“快到,很多时候,我们都忘了,一些本该有的样子。”
“我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号称是‘古镇’、‘水乡’的景区。我看到的是什么呢?是统一采购的、粗制滥造的仿古工艺品;是千篇一律的、散发着塑料光泽的所谓‘乌篷船’;是为了赶工期,用现代发泡材料,伪造出来的假山,假树。”
“我甚至看到过,一座耗资数十亿的仿唐建筑群,它的大殿屋顶上,用的斗拱,居然是装饰用的水泥预制件。”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批判,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这个事实,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在场每一个游客的心上。
因为他们知道,刘楚说的,是真的。
那是他们,在无数个假期里,都曾亲身经历过的,“中国式景区”的通病。
“每一次,看到那些细节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出戏’。”
刘楚的目光,扫过全场。
“就像你在看一场精彩的电影,演员演得很好,剧情也很吸引人。可就在最高潮的时候,你突然看到了一个穿帮镜头,比如,一位古代的大侠,手腕上,戴着一块电子表。”
“在那一瞬间,之前所有的沉浸感,都会,烟消云散。你会立刻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而我不想这样。”
他的语气,变得肃然。
“我想做的,很简单。就是当一位游客,愿意花费时间,花费金钱,从天南海北来到我的山庄,走进这片水乡时,我希望,他能完完整整地,做一场,属于江南的梦。”
“我不希望,他因为一盏材质不对的灯笼,一块铺设得太过平整的石板,或是一艘刷着工业亮光漆的游船,而从这场梦里,‘惊醒’过来。”
“所以,我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能用桐油的,就绝不用油漆;能用榫卯的,就绝不用钉子;能用匠人一锤一凿手工打磨的,就绝不用机器流水线。”
“我们追求的,不是‘差不多’,也不是‘看上去像’。”
“我们追求的,是‘真实’。是一种,哪怕你用放大镜去看,用手去摸,用心去感受,也挑不出毛病的,绝对的真实。”
“因为我们坚信,只有这种不计成本的真实,才能给予游客最顶级的,沉浸感。”
一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
却字字句句,都振聋发聩。
是啊,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对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古”景区,感到失望和麻木。
而此刻,刘楚的这番话,重新点燃了他们心中,那份对“品质”与“真实”的渴望。
短暂的寂静之后。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码头。
那掌声,是送给方教授的,也是送给刘楚的。更是送给,那份,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显得尤为珍贵的,匠人精神。
何镜山与李敬同两位泰斗,也在此刻,缓缓地,带头鼓起了掌。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央,神情淡然,却用行动,践行着自己承诺的年轻人。
眼神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与认可。
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