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方山,藏书室中。
陈年看着张元钧的动作,目光同样是微微一缩。
张元钧手中的黑书,与他先前化现的黑书并无区别。
只是在阴司判官手中,那黑书名为生死簿。
而在他手中,此书名为月宫死籍。
两者同样都是月宫死籍的副册。
陈年惊异的是,同样的东西,在张元钧手中和在他手中所展现的效果,竟然完全不同。
在他手中,月宫死籍最多查阅一下生死福祸。
而到了张元钧手中,却能瞬间将人魂抽离,成了真正判人生死的生死簿。
“这就是岳府法度吗?亦或者是元君分真带来的影响?”
先前一众阴差鬼吏齐心,张元钧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堪堪引动仰成宁的魂魄。
现在只是随手一挥,便将一群人的魂魄尽数抽离。
短短时间,张元钧手中黑书的差异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岳府法度或者元君分真的影响。
陈年本以为岳府法度降临阴世,开府立狱,最多多了一些帮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城隍十八真司已立,泰山十八狱已成,更有元君分真化炁,将法意散落天地,能够影响到月宫死籍倒是说的过去。”
“除了轮回之外,如今定州城隍阴司承担了岳府的大部分职能。”
“月宫死籍之下,生死承负、福禄寿祸自有裁量。”
“这里是作为城隍判官,有岳府权柄在手,张元钧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倒不足为奇。”
“可惜如今轮回不显,否则这月宫死籍的功效,或许能够...”
“等等,轮回不显...”
念头转到一半,陈年猛然睁大了眼睛:
“元君亲自降灵转生,莫非是想要探寻轮回?!”
生死无间,轮回不显,自出了新丰县,有件事就一直在困扰着陈年。
沈幼槐拿了果报之后,这空旷的阴世,更是让陈年感到不可思议。
人死灯灭,魂魄消散,世间轮回不显,这世上之人又从何而来?!
另一边,连陈年都不太确定黑书变化的源头,何况是云湖龙君?
事实上,在云湖龙君眼中,张元钧手中的黑书与陈年手中的黑书没有任何差别。
同样的道意高邈,同样的神秘莫测。
而在一旁,看着仰成宁几人的魂魄,张元钧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想要护住这监天司之人,只是先前仰成宁口出狂言,其中内容实在是过于离谱。
身为监天司主事,竟然妄想成为天帝,还想迎娶娘娘。
这完全不像是监天司主事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得了妄想症的疯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件事背后或许远没眼前所见那么简单。
更何况,还有沈幼槐在侧,那冲天的怨气让张元钧生怕云湖龙君突然动手,会刺激到沈幼槐。
厉鬼的情绪本身就极不稳定,索命司的厉鬼更是难以琢磨。
监天司之人在前,沈幼槐做出什么选择都不奇怪。
若是产生不必要的冲突,他可无法向那仙长交代。
见到沈幼槐没有动手,张元钧悬着的一颗心稍稍一定。
“看来这位姑娘的情况,要比我想的好的多。”
而此时的云湖龙君,受到黑书的刺激,情绪也稍稍稳定了一些,眼中雷光渐熄。
看着那渐渐暗淡的雷光,张元钧赶紧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还请龙君稍待,待问出事情原委,再动手也不迟。”
云湖龙君见状缓缓点了点头,一双龙目看着仰成宁几人的魂魄,其中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而此时,脱离了肉身束缚的仰成宁几人,反而变得清醒了几分。
仰成宁看着张元钧手中的黑书,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黑书在东南的表现,仰成宁不是不知道,只是先前昏了头。
再加上黑书功效还没有这么强,所以他没有往那个方向想。
如今亲身体验过,魂魄离体,他反倒是清醒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云湖龙君和不远处的沈幼槐,先前种种在仰成宁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到自己的异常表现和荒唐行为,心知必死的仰成宁神情一肃。
不待云湖龙君开口,他便先行一礼道:
“看龙君的样子,想来也不想听我多言,那我便直奔主题。”
“其一,我等此行前来,乃是受留方山夫子点拨,想要请龙君代为传达陛下的意思。”
“陛下有意借天下书生之手,另立天帝,想要请仙长出山上主持。”
“此事真假,诸位去留方山一看便知。”
说着,仰成宁转头望向半空,对着薛娘娘躬身一礼:
“其二,我等此行本意是求见龙君,却不知中了何方势力算计,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其中种种,绝非我之本意,亵渎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监天司本就擅长巫道诡术,我等却连何时中招都不知晓。”
“如今法界大变,不少潜修之人自法界脱出,还请诸位小心为上。”
“魂魄离体方才清醒,那咒法诡术,或许是施加在肉身之上,诸位可以随意施为。”
言至于此,仰成宁直起身,环顾四周,冷声道:
“此言此行,不为脱罪,也不是挑拨,只是不想让那隐藏起来的阴谋者好过而已。”
“监天司虽然大不如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算计的。”
“想要算计监天司,必须要付出代价。”
一段话说完,现场一片沉寂。
就连陈年都没想到,仰成宁竟然会如此干脆,但仰成宁的话,他一句都不会信。
“这些人精的话,听听也就算了。”
“但若是真信了,那付出代价的不知道是谁呢。”
陈年看着画面之中监天司四人的肉身,眼中闪过一道灵光。
圆光之下,几人肉身之中不见任何异常,反倒是魂魄之上,似乎沾染了一些异常气息。
“肉身已失,怎么折腾都不会影响到他们,可这魂魄之上就不一样。”
“想要金蝉脱壳,免去魂魄之苦?”
“可惜,你面对的岳府城隍!”
陈年话音刚落,就见半空之中,自现身以来便没怎么说话的薛娘娘微微低头,向着旁边的一位宫装少女耳语了几句。
那少女闻言向着仰成宁看了一眼,对着手中捧着的香炉轻轻一吹,一道清烟带着微微霞光直接向着仰成宁几人缠绕而去。
随着清烟靠近,魂魄状态下的几人只觉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浑身通透无比。
然而,在云湖龙君眼中,眼前四人却呈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状态。
只见清烟袅袅之下,竟有三道人影从仰成宁的魂魄身上缓缓走出。
那三道人影看上去与仰成宁一般无二,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表现却是天差地别。
一人眼神飘忽不定,虚浮不实,站在那里犹如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
一人放浪形骸,我行我素,完全不在乎周围之人的看法。
另外一人则是像个多动症患者一般,自出现之后就一刻不得安宁。
三道人影见面,像是仇人见面一般,瞬间红了眼睛,扭打在一起。
那景象,像是几个泼皮当街互殴,不见丝毫章法。
但是这一幕情形,却是看得云湖龙君毛骨悚然。
他活了三千年,见过的鬼神之属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这是什么东西?!”
而此时,远在留方山的陈年,看着这一幕情景,同样是神情严肃:
“泰山玉女果然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便是分魂散魄。”
分魂散魄,乍听之下与魂飞魄散没什么区别,但两者之间却是天壤之别。
让人魂飞魄散容易,陈年执律判罪,那分形之罚便是如此。
但是分魂散魄,却是全然不同,魂飞魄散是死,而分魂散魄则是要活!
要将三魂七魄彻底分离,还不能伤其分毫,绝非一般手段能够达成的。
即便是陈年,都没把握将一个最普通的魂魄进行分混散魄,还让其毫发无伤。
“这仰成宁爽灵浮游不定,胎光放浪形骸,幽精更是不堪扰唤...”
“等等!~这是三魂相疾之像!!”
陈年话音刚落,就看到画面之中,那宫装少女素手轻点,自虚空中拈出一缕清气:
“素气九回,玉女执关,炼魄和柔,看察形源。”
话音刚落,在云湖龙君惊惧的目光之中,停留在原地的仰成宁几人,再次发生了变化。
好端端身形,竟然一分为七,那七道身影一经分化,云湖龙君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
那恶臭无形无质,完全找不到来源,即便是云湖龙君屏住呼吸,都源源不断的飘来。
以一化十,这城楼之上瞬间变得拥挤不堪,云湖龙君下意识的就想远离这股恶臭。
还未等他有所行动,这新分化出的道道人影,已经乱了起来。
有人面露凶相,似要择人而噬;有人口出狂言,扰的人心虚浮,烦躁不堪;有人游走秽浊,聚拢邪气,满心杀意。
更有人望着空中的薛娘娘和一众泰山玉女满脸淫邪,面露痴迷之色。
“尸狗、伏矢、雀阴、除秽、臭肺...”
在看到那道人影的一瞬间,陈年眼神猛然一定:
“三魂相疾,七魄流竞!”
“到底是何人?竟有如此能力?”
扰人三魂,乱其七魄,使三魂相争,七魄失衡,再以法控其一魄,使之独大。
这种手段,绝非一般术士所为,背后操弄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陈年思考着可能存在的幕后之人时,云湖龙君看着身前密密麻麻的人影,整个龙都已经麻了。
活了三千年,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观受到这么大的冲击。
这种冲击,甚至比当初东南走水时,陈年的表现还要大。
毕竟仙神之说,由来已久,即便没有亲眼见过,心中至少也有个大概的预期。
其中差别,只在于手段高低而已。
可眼前这些,这是什么鬼东西?
魂魄消亡,不是当消散的吗?以一化十?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为何几千年来,从未没有人知晓?
然而,没有人有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城隍庙上空,那宫装少女看着乱糟糟一群人影,鼻子一皱发出一声冷哼。
那纷乱的人群,顿时被凝固在了原地。
清烟萦绕之下,一抹淡淡的黑雾,被从那七魄之中带了出来,顺着青烟直接飞进了那香炉之中。
她伸手一指,青烟凌空环绕,在空中结成了一个青书符篆。
那符篆一闪,云湖龙君还没有反应过来,城楼之上的重重人影,就消失在了他眼皮之底下。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醒转过来的仰成宁等人,若非是听到宫装少女的言语,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黑雾入炉,那少女微微皱眉转头向着西方看去,一双明眸仿佛要看穿虚空。
与此同时,数万里之外,空无一人的地底大殿之中,千年蛟油熬制的油灯闪烁不已。
灯火跃动之下,那空旷的大厅之中,竟然投射出无数阴影虚空游弋。
大殿正中央,一张巨大的供桌之上,摆放着数个简陋的稻草扎就的草人。
草人上空有十盏油灯悬浮,排列出一个奇异的图案。
在这十盏油灯的照耀之下,那简陋的草人赫然在供桌之上投射出十道形状各异的阴影。
在那阴影之上,法针定位,血线勾连,形成一个个邪异的符咒。
陡然间,那邪异的符咒之上,亮起赤红的光芒。
一股焦糊的气息随之从供桌之上传来。
同一时间,陡然传来一声闷哼,一道披头散发、满身腐朽之气的佝偻的身影随之坠地。
那身影看着面前供桌上的沿着符咒纹路蔓延红色光芒,手中印诀飞快的变动。
随着印诀变化,无数黑影自虚空之中有游移而下,向着供桌上的草人扑去。
与此同时,惊恐无比的腐朽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
“计划失败,我被发现了!对方的手段远比我们想的要强!”
“转告陛下,莫要来寻!远离大魏!”
“要快!莫要来...!”
寻字尚未出口,供桌之上,那邪异的符咒已是变作赤红的炭火,将那草人引燃。
一声凄厉的惨叫随之响起,整个大殿在那惨叫声中化作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