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裹着腥气漫过南荒城墙时,赖瑶正蹲在巷口给流浪猫分烤红薯。
那是卜凡今早塞给她的,说“甜过酒葫芦里的酸水”。
此刻红薯皮还带着余温,她刚掰下一块,雨丝就顺着屋檐滴在猫耳朵上。
小猫突然弓起背,喉咙里的呼噜声卡在半途,眼睛慢慢失去焦距。
“喂?”赖瑶伸手去摸猫脑袋,指尖触到的皮毛凉得像冰。
她猛地抬头,看见斜对门卖糖画的老张正举着糖勺发呆,糖丝在半空凝成浑浊的线;隔壁院的小豆子本来追着纸鸢笑,此刻攥着风筝线的手松垮垮垂着,纸鸢扑棱棱摔在泥里。
“我哥的兄弟可没这么好欺负!”赖瑶霍然起身,酒葫芦撞在腰间哐当响。
她抄起半块红薯就往雨幕里冲,发梢沾了雨珠,立刻变得硬邦邦的。
“瑶瑶!”赖雪的声音从身后劈开空气。
她刚从茶棚跑出来,发间的玉簪都歪了,手里攥着半卷算筹——方才她正推演黑雨规律,算筹上的朱砂突然全褪成了灰。
赖瑶冲进雨里的瞬间,黑雨像活了似的缠上她的手腕。
她的酒葫芦“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红薯酒溅出来,竟泛着苦胆汁的绿。
她踉跄两步,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想喊“哥”却只发出嘶嘶的气声,眼前的景物开始重影,最后定格在赖雪扑过来时涨红的脸。
赖雪的指尖掐进赖瑶的手腕,腕间那道淡金色命纹突然亮起。
那是她用筑基期精血刻下的护脉纹,原是防着同门争斗时救急,此刻却像根烧红的铁丝,在黑雨中犁出半尺宽的亮痕。
黑雨沾到命纹就滋滋作响,化作青烟散了,可赖雪的额头很快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命纹在一寸寸变浅,像被黑雨慢慢啃噬。
“撑住。”她咬着牙把赖瑶往怀里带,发尾扫过赖瑶冰凉的脸,“紫菱!星钥!”
城墙上的紫菱早攥紧了颈间的星钥。
那枚月牙形玉坠此刻烫得惊人,她刚把星钥按在眼上,眼前就浮现出泛黄的古籍残页。
字迹是用血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却在黑雨笼罩下清晰起来:“上古有言:笑能生灵,哭能引鬼。情绪非瑕疵,乃天地初火。”
“情绪是天地初火?”紫菱念出声时,星钥在她掌心震得发麻。
她突然想起今早看见的童谣——两个小娃娃蹦跳着唱“神不来,自有招”,那时他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而现在,那些光正在黑雨里一点点熄灭。
赖雪听见这句话,按在赖瑶腕上的手猛地一颤。
她望着雨幕中逐渐失魂的百姓,又低头看赖瑶皱成一团的脸——这姑娘方才还举着红薯笑,现在连皱眉的力气都没了。
算筹在她袖中发烫,她突然抓住紫菱的手腕:“你说黑雨怕什么?不是神力,是真心的笑?”
紫菱的星钥突然迸出一道金光,在两人之间映出半幅星图。
“情绪共振!”赖雪瞳孔骤缩,“黑雨是用天名录的规则压制情绪,可情绪本身就是最原始的规则!若能让足够多的人真心发笑,笑声就能形成反制的结界!”
城墙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卜凡不知何时站在雨幕边缘,手里攥着块裂了缝的木牌——那是他去年挂在屋檐下的“退休野神”木牌,此刻被他生生撕成两半。
他弯腰捡起块炭灰,在青墙上重重写下:“我不是神,但我得护着这群笑的人。”
字迹未干,他的身影已融进巷口的人流。
最先发现他的是卖糖葫芦的老汉。
那老头正对着蔫了的山楂叹气,突然有只手拍他后背:“老张头,今年春联我包了。”老汉抬头,看见个戴斗笠的男人,声音哑得像砂纸,“上联‘阎王怕我吵’,下联‘雷劫嫌我闹’,横批‘笑到天荒’——写不?”
“写!”老汉眼睛突然亮了,“小凡?”
斗笠下的人没应,转身往街角跑。
那边有三个小娃娃蹲在地上,盯着发蔫的纸鸢掉眼泪。
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只歪嘴狐狸:“这狐狸啊,昨天偷了灶王爷的糖瓜,今天被雷劈成了秃尾巴——你们说,灶王爷为啥不自己抓?”
“因为灶王爷怕痒!”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抽着鼻子喊,“我奶奶说,灶王爷最怕人挠他胡子!”
“对喽!”卜凡用树枝戳了戳狐狸尾巴,“所以咱们要编个‘骂天劫’的顺口溜——‘雷劫雷劫你别凶,我挠你腰你就怂!’”
小丫头破涕为笑,跟着念了两遍,声音脆得像银铃。
她身边的男孩也跟着蹦起来:“我要加一句!‘神仙神仙你别傲,我放响屁你就跑!’”
“好!”卜凡大笑着揉乱男孩的头发,转身时看见巷口卖炭翁正往炭篓里塞冻硬的红薯。
他摸出火折子凑过去:“大爷,烤红薯得用笑声当引子。您唱两句‘红薯甜过神仙丹’,我保证烤得又香又软。”
卖炭翁愣了愣,扯着嗓子吼:“红薯甜过神仙丹——”
“甜过丹!”卜凡立刻接腔,旁边的小丫头、男孩、糖葫芦老汉全跟着喊。
炭篓里的红薯“滋啦”冒起热气,焦香混着笑声飘上屋檐,正落在一片黑雨上。
那雨珠刚沾到香气,“啪”地碎成一滴清露。
赖雪和紫菱在七城要道支起“笑摊”时,卜凡正蹲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上。
他裹着件破棉袄,怀里抱把断了两根弦的琵琶,活像个讨饭的瞎子。
路过的百姓被他怪模怪样的打扮逗得直乐,他却突然拨动琴弦,哑着嗓子唱:“我哥说神仙都秃顶,雷劫是他二舅——劈得轻,是走亲戚!劈得重,是没随礼!”
“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哄笑。
有个卖豆腐的大嫂笑得直拍腿:“合着雷劫劈人是因为没给神仙随份子钱?”
“可不嘛!”卜凡瞎弹着琵琶,“所以咱们见着雷劫别害怕,兜里揣俩糖瓜——‘仙爷您吃甜,劈我轻一点!’”
笑声像滚水似的漫开,在空中凝成淡金色的光膜。
黑雨落上去,先是滋滋作响,接着“噗”地化作白雾。
赖雪站在城楼上望着这一幕,算筹在手中转得飞快——百笑结界的阵眼正在成型,七城要道的笑摊连成线,每一声笑都在给阵眼注入力量。
天名录主殿的水晶球突然炸裂。
黑袍残影跪在碎片里,看着虚空里闪烁的红芒——那是系统警报。
“终极肃清令”的法诀刚念到一半,警报声突然变成刺耳鸣叫。
“情绪污染已达临界……触发自保协议……”机械音扭曲成破锣声,“屏蔽南荒以南区域……规则盲区生成……”
“什么?”紫菱望着星钥里突然混乱的星图,“他们把自己的规则关掉了?因为怕被笑死?”
当夜,卜凡蹲在结界边缘的土坡上。
他摸出最后一片神链残片——那是他当年封神时被削下的神格碎片,此刻在他掌心凉得刺骨。
他挖了个小坑,把残片埋进去,低声道:“你看,我果然是个不合格的神。”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等云散时,土坑里冒出株嫩芽。
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转眼成了株红薯藤,藤上开出朵金红色的花。
花瓣随风飘散,落进巷口的糖葫芦摊,落进炭篓的烤红薯旁,落进小丫头的纸鸢里。
“妈妈,野神真的退休了吗?”小丫头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他啊,”妇人的笑声裹着烤红薯的甜香,“换了个方式——天天在你笑的时候,偷偷出现。”
卜凡望着城中灯火下的嬉笑人群,嘴角慢慢扬起。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半块油纸包——里面是没吃完的臭豆腐,还带着白日里的酸香。
天名录深处,那双冰冷的眼睛再度睁开。
“……那就,毁了这人间的笑。”
话音未落,南荒以南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紫电。
那电蛇擦着结界边缘掠过,在地面留下焦黑的痕迹,却始终没能突破那层淡金色的光膜。
而在规则盲区的某个巷口,小丫头举着纸鸢跑过,纸鸢上沾着片金色花瓣。
她笑着回头喊:“妈妈快看!风筝上有星星!”
妇人抬头时,正看见花瓣飘向天际,像极了某个人藏在黑布下的眼睛——那双眼,此刻正弯成两道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