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魂镇:枯骨生花
清末民初的皖南深山,暴雨像扯断的棉线,砸在泥泞的山路上,溅起混着腐叶的黑水。李承道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驴,道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边角磨出的毛边粘在腿上,活像挂了圈枯草。他手里那半块裂了纹的罗盘,铜制盘面被雨水淋得发亮,指针却疯了似的转着圈,发出“嗡嗡”的细微震颤,最后猛地一顿,针尖死死扎向路尽头那片黑黢黢的林子——那里,就是地图上标注的“梨魂镇”。
“师父,这鬼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真能找到住处?”赵阳扛着半袋干粮,十九岁的小伙子浑身是劲,却也被这连绵的雨浇得没了脾气。他腰间的雷击木匕首裹在粗布套里,木柄偶尔蹭到裤腿,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赵阳忍不住往林婉儿身边凑了凑,不是怕黑,是师姐手里那面古铜镜总泛着冷光,让他莫名觉得安心。
林婉儿比赵阳大一岁,素色布裙上沾了不少泥点,却依旧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指尖轻轻拂过铜镜边缘的花纹,镜面映出的雨景里,竟隐隐绰绰飘着几缕灰黑色的雾气。“不对劲,”她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镇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梨魂不渡,生人勿入”八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像是渗着黑血,“这镇上的气是死的,连草都透着腐味。”
话音刚落,驴突然嘶鸣起来,前蹄刨着地面不肯往前。李承道拍了拍驴脖子,目光落在石碑旁那棵枯死的老梨树身上——树干开裂,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木质,枝桠光秃秃的,却在树杈间挂着几片早已干枯的梨花瓣,风一吹,簌簌落在泥水里,瞬间被染成黑褐色。
“先找地方避雨,再待下去,咱们都要成落汤鸡了。”李承道收起罗盘,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冷汗早已浸湿了罗盘的裂纹。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灼热感,仿佛又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
三人牵着驴往镇里走,残破的房屋大多塌了半边,断墙上爬满枯萎的藤蔓,像是一条条发黑的蛇。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终于看到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梨香客栈”四个字,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破了个洞,里面的烛芯早已腐烂,却不知为何,灯笼纸面上沾着几片新鲜的梨花瓣。
林婉儿刚要推门,指尖突然顿住——客栈的梁柱上,刻着几缕模糊的符文,线条扭曲,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她刚想细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端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慢悠悠走了出来。
是客栈的老掌柜。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最诡异的是,他满脸的皱纹里,竟嵌着不少细小的梨花瓣,有的已经干枯发黄,有的却还带着水汽,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老掌柜手里攥着个梨木烟斗,烟斗杆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凑近了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木香气。
“三位是路过的吧?快进来避雨,这山里的雨,能下到天黑。”老掌柜的声音又哑又慢,像是喉咙里卡着木屑。他笑着侧身让开,牙齿黄得发黑,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僵硬,“别瞧这镇子破,我这客栈还能住人,就是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热茶。”
林婉儿没动,目光依旧盯着梁柱上的符文:“老掌柜,这柱子上的花纹,是老木匠刻的?”
老掌柜的笑容顿了顿,手里的烟斗在门框上磕了磕,落下几点黑色的碎屑:“姑娘眼尖,就是个老木匠闲得没事刻的,图个好看。”他说着,伸手挡在梁柱前,“快进来吧,雨越下越大了,再淋着,该着凉了。”
李承道拉了拉林婉儿的衣袖,率先走了进去。客栈大堂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缺腿的桌子,墙角堆着些干枯的梨树枝,树枝上竟也沾着几片新鲜的梨花瓣。赵阳放下干粮,刚要找凳子坐下,突然“哎呀”一声——他摸到凳子底下沾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片带着血点的白色花瓣,和镇口老梨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师父,你看这……”赵阳刚要把花瓣捡起来,李承道突然咳了一声,眼神示意他别碰。他自己则走到大堂中央,悄悄掏出罗盘,只见指针又开始转动,这次的幅度更大,针尖依旧对着镇外的枯梨林,仿佛林子里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盯着他们。
老掌柜端着热茶走过来,把碗放在桌上,蒸汽氤氲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三位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路过梨魂镇?”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烟斗在手里转了个圈,“这镇子,可有年头没来过外人了。”
“我们是游方的,路过此地,只想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李承道端起茶碗,指尖碰到碗沿,只觉得一阵冰凉,像是捧着块冰。他余光瞥见林婉儿正用铜镜对着老掌柜,镜面里,老掌柜的身影旁,竟飘着一缕灰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枯梨林的方向招手。
雨还在下,敲打着客栈的窗棂,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窗户。赵阳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他刚才好像听到,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枯树叶在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在窗下停住了。
“老掌柜,这镇上……就您一个人住?”赵阳忍不住问,目光盯着窗户,那里糊着的纸已经发黄,隐约能看到外面有个黑影,正贴着窗户站着。
老掌柜喝了口茶,烟斗杆在嘴边顿了顿:“还有几个镇民,住得远,雨天不常出来。”他放下茶碗,起身往楼梯走,“我去给你们收拾房间,三楼最里面那三间,干净。”
林婉儿看着老掌柜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长衫下摆沾着些泥土,泥土里,竟混着几根细小的梨木枝——和她在镇口老梨树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刚要开口,就见李承道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楼梯口,像是在提醒她,有人在听。
窗外的黑影还在,赵阳攥紧了腰间的雷击木匕首,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这一夜,才只是开始。那片枯梨林里的东西,已经等了二十年,而他们三个,恰好成了最“合适”的客人。
三楼的房间逼仄又潮湿,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腐木香气。赵阳把行李往墙角一扔,刚要抱怨,就被林婉儿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窗框,那里的木头已经发黑,缝隙里卡着几片干枯的梨花瓣,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血浸过。
“别大声说话,”林婉儿压低声音,古铜镜在掌心泛着冷光,“这房间里的气不对劲,比大堂还重。”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触手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被面上还沾着一根细小的梨木枝,枝桠上隐约能看到几道指甲抓过的痕迹。
李承道则站在窗边,望着镇外的枯梨林。雨还没停,夜色像墨一样浓,林子里的梨树影影绰绰,像是一个个站着的人影。他掏出罗盘,指针依旧死死指着枯梨林,铜制的盘面竟开始发烫,裂纹里渗出一丝黑色的雾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今晚别出门,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他回头看向两个徒弟,语气比白天严肃了许多,“这梨魂镇,比我想的还要邪门。”
赵阳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服气。他从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什么怪事没见过,哪会怕这破镇子里的东西。等李承道和林婉儿回了各自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走动。他悄悄爬起来,凑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月光正好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了客栈后院的一小块空地。空地上,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正慢慢走着,长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那人影走得很慢,脚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每走一步,脚下就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花瓣沾在湿泥里,瞬间染上了黑褐色。
赵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影。突然,人影停住了,缓缓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赵阳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人影的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梨树皮,树皮上还嵌着几片干枯的花瓣,像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一样。
“师……师父!师姐!”赵阳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手忙脚乱地敲着李承道和林婉儿的房门。门很快开了,李承道手里握着雷击木匕首,林婉儿则举着古铜镜,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李承道的声音压低,目光扫过后院的方向。
赵阳指着窗外,声音还在发颤:“有……有个白衣人,脸上全是梨树皮,就在后院!”
三人快步走到窗边,却什么都没看到。后院里只有湿漉漉的泥地,和几棵枯死的梨树,刚才的人影和花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林婉儿蹲下身,借着月光查看地面,突然停住了手——泥地里,躺着几片带着血点的白色花瓣,和赵阳白天在凳子底下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幻觉。”林婉儿捡起一片花瓣,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花瓣上的血点还没干透,“这花瓣是新鲜的,刚落下没多久。”
李承道皱着眉,把匕首握得更紧了:“回房,锁好门,天亮再说。”他心里清楚,那东西已经盯上他们了,今晚绝不会太平。
果然,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吵醒了三人。门外站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是镇里的住户,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李道长,不好了!张猎户……张猎户死了!”
三人跟着男人往张猎户家跑,路上的泥地里,散落着不少白色的花瓣,一直延伸到张猎户家的门口。张猎户的家很简陋,木门虚掩着,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木味就扑面而来。
张猎户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他的皮肤干裂得像老梨树的皮,一道道裂纹里渗着黑色的汁液,七窍里插着细小的梨木枝,枝桠从鼻腔、耳朵里伸出来,像是从体内长出来的一样。最诡异的是,他的手边,放着几片新鲜的白色花瓣,花瓣上沾着他的血。
李承道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他用匕首轻轻挑开一根梨木枝,眉头越皱越紧:“这枝子不是从外面插进去的,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他又凑近闻了闻,“枝子里裹着人魂的气息,是那东西干的。”
林婉儿则在房间里四处查看,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堆柴火上。柴火堆里,埋着半块烧焦的木牌,她伸手把木牌捡起来,擦掉上面的灰尘——木牌上刻着一个“李”字,字体的笔画和李承道道袍内衬的针脚纹路一模一样,是他独有的刻法。
“师父,你看这个。”林婉儿拿着木牌走到李承道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李承道看到木牌的瞬间,脸色骤变,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把木牌攥在手里,语气平淡:“可能是巧合,以前帮人刻过不少木牌。”
林婉儿盯着师父的眼睛,没再说话。她知道,师父在撒谎,这木牌绝不是巧合,二十年前的事,一定和师父有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翠提着个竹篮,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看到床上的张猎户,腿一软,差点摔倒,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阿张……阿张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她哭着扑到床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身上的腐木味比昨天更浓了。
李承道看着阿翠,眼神复杂。他知道,这姑娘藏着秘密,而张猎户的死,只是个开始。梨魂镇的诅咒,已经重新开始了。
阿翠的哭声在简陋的土坯房里回荡,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紧。她伏在张猎户冰冷的身体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手指死死攥着猎户的衣角,指甲缝里沾着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那泥土里,竟也混着一丝极淡的梨木碎屑。
“阿张前晚还说,要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捡些干柴,怎么就……”阿翠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三人,最后落在李承道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李道长,您见多识广,阿张的死,真的是‘梨树精’做的吗?二十年前,我爹娘也是这样没的……”
李承道没立刻回答,指尖摩挲着掌心那半块烧焦的木牌,木牌上的“李”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看向林婉儿,发现徒弟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眼下还不好说,得再查查。你若知道什么关于‘梨树精’的事,不妨说出来,或许能帮我们找到线索。”
阿翠闻言,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日记,封皮已经被火燎得发黑,边角卷起,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火。“这是我爹的日记,”阿翠的声音压得很低,“二十年前火灾后,我在废墟里找到的,里面记了些事……我看不懂,或许你们能明白。”
林婉儿急忙接过日记,指尖轻轻拂过焦黑的封皮,翻开第一页。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潦草,还沾着些褐色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泥水。她一行行往下读,脸色渐渐变了——日记里提到,二十年前的梨魂镇,镇长痴迷“梨神赐福”的传言,说只要用十二个属木的孩子做活祭,埋在梨树下,就能让梨树永远结果,镇民也能富贵长寿。
“……李道长来了,说这是邪术,会遭天谴,要阻止镇长。可镇长不听,还把孩子们关了起来。昨晚我偷偷去梨林,看到李道长和镇长争执,后来……后来就起了大火,孩子们的哭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林婉儿念到这里,猛地抬头看向李承道,“师父,日记里的‘李道长’,是不是你?”
李承道的身体僵了一下,端着罗盘的手微微颤抖,罗盘指针又开始疯狂转动。他避开林婉儿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山里叫‘李道长’的人多了,未必是我。”
“可这木牌上的字,是你的刻法!”林婉儿把那半块烧焦的木牌递到李承道面前,“你以前教过我,你的刻字笔画收尾处会带个小勾,这木牌上的‘李’字就是这样!师父,你到底在瞒什么?”
两人正争执间,突然听到赵阳“哎呀”一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赵阳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正盯着窗外的枯梨林发呆,脸色苍白得像纸。“师……师父,”赵阳的声音发颤,手指着林子里,“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枯梨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雾气中,隐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黑影在晃动,像是小孩子的手,正从树根里伸出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挥舞。李承道心里一紧,刚要喊赵阳回来,就见一道黑气从林子里窜出,像条蛇似的缠上了赵阳的脚踝。
“不好!”李承道掏出雷击木匕首,就要冲过去,可已经晚了。赵阳浑身一颤,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林子里走去,脚步轻飘飘的,像被人操控的木偶。
“赵阳!”林婉儿急得大喊,举着古铜镜追了上去。铜镜镜面映出赵阳的身影,他的头顶上,飘着一团灰黑色的雾气,雾气里,能听到几个小孩子的声音在低声念叨:“来陪我们……一起埋在梨树下……”
李承道紧随其后,手里的罗盘指针死死指着赵阳,他一边跑一边大喊:“赵阳!别听那些声音!用我教你的口诀凝神!”
可赵阳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往林子里走。他的脚踝被黑气缠得越来越紧,皮肤开始变得干裂,像老梨树的皮。就在这时,阿翠突然冲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把晒干的梨树叶,撒在赵阳身上。奇怪的是,那些梨树叶一碰到黑气,就发出“滋滋”的声响,黑气瞬间消散了不少。
“快带他离开这里!”阿翠的声音急促,脸色比刚才更白了,“这林子里的东西,是二十年前的孩子,他们在找替身!”
李承道趁机冲上前,用雷击木匕首在赵阳的手腕上划了个小口子,鲜血滴落在地上,赵阳浑身一颤,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可还没等众人松口气,赵阳突然捂着手臂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众人掀开他的袖子,只见他的手臂上,竟长出了几根细小的梨木枝,枝桠从皮肤里钻出来,泛着淡淡的黑色,像是在吸食他的精血。
“这……这是怎么回事?”赵阳看着手臂上的梨木枝,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师父,我会不会死啊?”
李承道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梨木枝,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噬魂枝’,是那些孩子的魂魄附在木枝上,钻进了你的身体。再晚一步,你的魂魄就会被他们吸走,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孤魂野鬼。”他抬头看向阿翠,“你刚才撒的梨树叶,为什么能驱散黑气?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阿翠的身体晃了晃,眼神躲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低头看着赵阳手臂上的梨木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二十年前,我娘……我娘是自愿代替一个孩子活祭的。她说,这样能保住其他孩子……可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林婉儿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日记里的一句话——“活祭当天,有个孩子的母亲自愿代替孩子,死后化作了梨神的‘容器’”。她心里一震,看向阿翠:“你娘,就是那个母亲?”
阿翠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娘死后,魂魄附在了梨树上,她一直在保护我。那些梨树叶,是我娘让我带在身上的,说能驱散林子里的邪气……”
李承道看着阿翠,又看了看赵阳手臂上的梨木枝,终于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罢了,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们了。二十年前的‘李道长’,确实是我。”
李承道的声音在枯梨林的雾气里飘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赵阳手臂上的梨木枝,那些泛着黑气的枝桠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竟微微蜷缩起来。
“二十年前,我云游到梨魂镇,恰逢镇长筹备‘梨神祭’。”李承道的目光飘向林深处,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他说镇外的古梨树是‘梨神’化身,只要用十二个属木的孩子做活祭,就能保镇子风调雨顺。我劝他这是邪术,会遭天谴,可他被富贵迷了心窍,根本不听,还把我关了起来。”
林婉儿握着古铜镜的手紧了紧,镜面里映出的雾气中,隐约浮现出几个孩子的残影,正围着一棵枯梨树打转。“那后来的大火,是怎么回事?”她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是我放的。”李承道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趁看守不注意逃出来,本想把孩子们救走,可镇长已经把他们绑在了梨树下,还点了火,说要‘献祭给梨神’。我没办法,只能想办法把火引到镇长的房子,想逼他停手,可没想到……风太大,火蔓延得太快,最后把整个梨林都烧了。”他顿了顿,眼眶有些发红,“我只救走了两个孩子,其他十个……都被烧死在梨树下,他们的魂魄被大火和梨树根缠在一起,才变成了现在的‘梨树精’。”
赵阳听得目瞪口呆,手臂上的疼痛都忘了:“师父,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有,这木牌……”他指了指李承道手里的焦黑木牌。
“这是我给孩子们刻的平安牌,每个孩子一个,上面都刻着他们的名字。”李承道把木牌递过来,上面除了“李”字,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念”字,“念儿……是我亲生儿子,当年他跟着我云游,被镇长当成属木的孩子抓了去,我没能救他,他也成了活祭的一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老掌柜攥着梨木烟斗,快步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眼神不再浑浊,反而透着一股阴冷的光,和之前那个颠三倒四的老头判若两人。
“李道长,二十年了,你终于肯承认了。”老掌柜的声音又哑又冷,烟斗杆在手里转了个圈,“当年你放的火,没烧死我,反而让我得了‘梨神’的‘恩赐’——只要帮那些孩子找够替身,我就能长生不老。”
林婉儿心里一震,猛地反应过来:“你就是当年的镇长!”
“没错。”老掌柜笑了起来,笑容狰狞,“大火后,我被那些孩子的魂魄缠上,本想等死,可没想到他们竟需要‘五行替身’来补全魂魄,只要凑齐金木水火土五个属性的人,他们就能彻底变成‘梨神’,而我,就能借他们的力量长生。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像你们这样的人送上门来。”
他说着,突然举起烟斗,朝着地面狠狠一砸!“砰”的一声,地面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雾气从缝隙里涌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梨林。枯梨树上的枝桠疯狂晃动,树根像蛇一样从地里钻出来,朝着四人缠过来。
“不好,是聚魂阵!”李承道大喊,拉着赵阳和林婉儿往后退,“他要把我们困在这里,当成祭品!”
老掌柜站在雾气中央,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色的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捧灰白色的骨灰——是那个自愿代替孩子活祭的母亲的骨灰!“只要把你们三个的魂魄献祭给‘梨神’,再加上这母亲的骨灰,‘梨神’就能彻底成型!”老掌柜狂笑着,把骨灰撒向空中,“李承道属火,林婉儿属木,赵阳属土,正好补全五行,真是天助我也!”
树根很快缠住了赵阳和阿翠的脚踝,赵阳疼得大叫,手臂上的梨木枝又开始疯狂生长,钻得他皮肤生疼。阿翠则被树根缠得越来越紧,脸色苍白,她看着老掌柜,眼里满是恨意:“我娘的骨灰,你竟然也偷!你这个恶魔!”
林婉儿举着古铜镜,镜面射出一道白光,照亮了雾气中的孩子们的魂魄。那些孩子的残影在白光中哀嚎着,却被一股黑气束缚着,无法挣脱。“师父,怎么办?孩子们的魂魄被他控制了!”林婉儿急得大喊,镜面的白光开始变得微弱。
李承道掏出雷击木匕首,朝着缠向自己的树根砍去,匕首砍在树根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树根瞬间冒出黑烟。“婉儿,用铜镜映出孩子们的残魂,跟他们说,我会帮他们报仇,让他们别再被仇恨控制!”李承道一边砍树根,一边大喊,“赵阳,忍着疼,用我教你的‘驱邪诀’,把体内的梨木枝逼出来,那是阵眼的一部分,只要毁掉它,阵就能破!”
赵阳咬着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驱邪诀。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梨木枝在疯狂扭动,像是在抗拒,可随着口诀的念出,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顺着手臂涌向梨木枝。“啊——”赵阳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手臂上的梨木枝竟被他硬生生逼了出来,带着一丝黑色的血液,掉在地上。
林婉儿则举着古铜镜,对着孩子们的残魂大喊:“孩子们,你们看清楚,是老掌柜控制了你们!他才是害死你们的凶手!我们会帮你们报仇,让你们的魂魄得到安息,别再被他利用了!”
铜镜的白光越来越亮,孩子们的残魂在白光中渐渐平静下来。突然,一个孩子的残影朝着老掌柜冲过去,其他孩子的残影也跟着冲过去,围着老掌柜疯狂撕扯。老掌柜大惊失色,想要控制黑气,可已经晚了——孩子们的魂魄挣脱了他的控制,开始反抗!
赵阳趁机捡起地上的梨木枝,朝着老掌柜冲过去。老掌柜刚要躲开,却被一个孩子的残影缠住了腿,赵阳手里的梨木枝狠狠刺向老掌柜的心脏!“噗”的一声,梨木枝插进了老掌柜的身体,黑色的血液从伤口里涌出来。
老掌柜倒在地上,身体很快开始腐烂,像是被梨树根吞噬。他手里的梨木烟斗掉在地上,里面的骨灰撒在一棵枯梨树上。神奇的是,骨灰撒上去后,枯梨树上竟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梨花,一个女人的魂魄从梨花中浮现出来——是阿翠的母亲!
女人的魂魄温柔地抚摸着孩子们的残影,孩子们的残影在她的抚摸下,渐渐变得透明。“孩子们,别再恨了,安息吧。”女人的声音温柔,说完,她和孩子们的残影一起,渐渐消散在梨花中。
聚魂阵破了,黑色的雾气渐渐散去,树根也停止了晃动,慢慢缩回地里。赵阳手臂上的梨木枝消失了,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阿翠看着消散的母亲的魂魄,眼泪流了下来,却带着一丝释然。
李承道看着那棵开出梨花的枯梨树,心里百感交集。他终于为念儿,为那些孩子,报了仇。可他不知道,这场风波,真的结束了吗?
枯梨林里的黑气散尽时,天已近黄昏。夕阳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下斑驳的金辉,落在那棵开出梨花的枯树上,花瓣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在诉说着最后的温柔。阿翠蹲在树旁,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眶依旧泛红,却没再掉泪——母亲的魂魄终于得以安息,那些被困了二十年的孩子,也该去往该去的地方了。
赵阳揉着还有些发疼的手臂,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可他总觉得,皮肤下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像是那些梨木枝从未离开过。“师父,老掌柜的尸体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扔在林子里吧?”他看向李承道,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后怕。
李承道望着老掌柜倒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滩黑色的污渍,和几根正在腐烂的梨树根——邪术被破后,老掌柜的身体竟和枯梨树根融在了一起,成了这片林子新的“养分”。“不用管他,”李承道的声音很轻,“这是他应得的下场,也算是给那些孩子和阿翠的母亲,再赔一次罪。”
林婉儿走到李承道身边,手里还攥着那本残破的日记。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被阿翠藏起来的字迹终于露了出来——“活祭的孩子里,有一个是李道长的亲生儿子,名叫念儿”。她抬头看向李承道,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质疑,只剩理解:“师父,你埋在梨树下的木牌,是给念儿的吧?”
李承道浑身一震,转头看向林婉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新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念儿”二字,笔画工整,却能看出刻字时的颤抖。“当年没能护住他,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找机会回来,想给这些孩子一个交代,也想给念儿一个交代。”他走到那棵开着梨花的枯树下,用雷击木匕首在土里挖了个小坑,将木牌轻轻埋了进去,“现在,终于能告诉他,仇报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得到了惩罚。”
四人收拾好东西,往梨香客栈走去。镇子依旧破败,断墙上的藤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萧瑟,可空气中的腐木味淡了许多,连风里都带着一丝梨花的清香。路过镇口那棵老梨树时,林婉儿突然停住了脚步——歪斜的石碑上,“梨魂不渡,生人勿入”八个字,竟被新开出的梨花盖住了大半,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
“你们先回客栈等我,我去看看。”林婉儿对三人说了一句,便快步走到石碑旁。她伸手拂去花瓣,指尖突然触到石碑背面有一道细微的缝隙,像是被人刻意凿开的。她刚要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阿翠。
“师姐,你在看什么?”阿翠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摘的野果。可林婉儿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却莫名一紧——阿翠的嘴角咧开的弧度,比平时大了许多,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反而透着一股陌生的阴冷。
更让林婉儿心头一寒的是,阿翠的指甲缝里,沾着一丝白色的粉末,和之前看到的“鬼花”粉末一模一样。“阿翠,你……”林婉儿刚要开口,阿翠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用一种不属于她的、温柔却冰冷的语气说:“告诉李道长,念儿还有个弟弟,当年没被活祭,却被镇长藏在了‘梨山’,那里的梨树下,还埋着更多的秘密。”
话音刚落,阿翠的眼神突然恢复了正常,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林婉儿:“师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林婉儿攥紧了手里的古铜镜,镜面映出阿翠的身影,她的头顶上,飘着一缕淡淡的白色雾气,正是阿翠母亲的魂魄残留的气息——原来,阿翠的母亲并没有完全消散,她还附在阿翠身上,留下这番话,是想让他们去找那个失踪的孩子。
林婉儿没再多说,只是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了。我们回客栈吧,师父和赵阳该等急了。”
回到客栈,三人收拾好行李,准备连夜离开梨魂镇。李承道掏出罗盘,指针不再疯狂转动,却指向了远方的一座山——那座山,正是阿翠母亲提到的“梨山”。“师父,我们接下来要去梨山吗?”赵阳看着罗盘,好奇地问。
李承道看着罗盘指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那里还有没完成的事,我们得去看看。”他知道,阿翠母亲不会无缘无故留下那句话,那个失踪的孩子,或许和念儿有关,也或许,和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真相,还有更深的联系。
三人牵着驴,走出梨香客栈时,阿翠站在门口,挥手向他们告别。月光下,她的笑容依旧温和,可林婉儿却清楚地看到,她指甲缝里的白色粉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驴蹄踩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林婉儿回头看向梨魂镇,镇口的石碑被梨花覆盖,像一座白色的墓碑。她摸了摸怀里的古铜镜,镜面里,隐约能看到阿翠母亲的残影,正朝着梨山的方向,轻轻招手。
李承道握紧了手里的雷击木匕首,目光坚定地望着梨山的方向。他知道,这场关于梨魂的风波,并没有真正结束。梨山下的古梨树,或许藏着更多的秘密,也藏着他一直在寻找的,关于念儿,关于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最后的真相。而他们,必须走下去,不管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新的希望,还是更深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