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州城虽为西疆最大的城池。
但往年由十二部族轮流管辖，政令不一，百业凋敝。
城中一向缺医少药。
族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多是去求萨满跳神驱邪。
一场西疆大战落幕，城中本就可怜的药材储备，更是被消耗一空。
总督府的书房，这几日烛火彻夜不熄。
林如海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双眼布满了血丝。
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指向同一个无解的难题——药。
没有药。
伤兵营的哀嚎声，似能穿透厚重的墙壁，化作钢针钻进他的耳朵。
城中百姓拖家带口跪在府前的哭求，一声声都像尖刺扎在他的心上。
更荒唐的是，蚀月部的萨满，因为祈福跳大神太过频繁，竟累得虚脱了。
部族首领巴尔古，竟派人十万火急地来总督府，求拨山参鹿茸给萨满补身子！
林如海气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无法言说的苦涩与无奈。
萨满累病了，知道要吃补药。
可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族人，却只能依靠这个吃补药的人，去跳神祈福！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吱呀——”
房门被极轻地推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屋外清冷的夜风和泥土的芬芳，悄步走了进来。
是黛玉。
她将一碗温热的清粥放在父亲手边。
又把自己身后那个半满的小药篓卸下，倒出里头还沾着晶莹露水的草药。
林如海抬起头，看到女儿风尘仆仆的模样。
发髻上还沾着不知名的草叶，白皙的脸颊被风刮得泛起一层脆弱的红。
他的心脏猛地缩紧。
“又出城了？胡闹！”
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外头有多乱，你万一……”
“父亲，女儿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吗？”
黛玉轻声打断了他的责备，指了指桌上那一小堆药材，神色黯然。
“何况，我还带了护卫，很安全。”
“只是……这些，根本不够。”
何止是不够。
林如海拿起一份刚送来的急报，声音疲惫至极。
“军中伤药已经彻底告罄。”
“李总督把自己的份例都送去了伤兵营，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黛玉静静听着，一双秀眉越蹙越紧。
她看着桌上那点可怜的药材，又看看父亲案头那摞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
沉默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无比坚定。
“爹爹，我们不能只靠采药。”
林如海一怔，混沌的脑子似是被一道清泉冲过，瞬间清明了几分。
“山林广阔，药材分散，每日所得，不过是扬汤止沸。”
黛玉的思路异常清晰。
“我们为何不自己种？”
“自己种？”林如海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迸发出一道光亮。
“对。”黛玉的眼中同样闪烁着光芒。
“与其让不识草药的将士们满山遍野地乱寻，不如在城外择一块肥沃之地，开辟药田。”
“将柴胡、甘草、当归、板蓝根……这些常用易活的药材集中种植，专人看护，统一调配。”
“如此，方能源源不绝，彻底解决迪州城的用药之困。”
林如海眼中的光亮又黯淡下去。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远水解不了近渴。”
“药材长成需要时日。”
“可伤兵等不了，病人也等不了。”
“这有何难？”
“父亲忘了，我们还守着权叔父和郭将军这两尊大佛。”
“您可以三管齐下。”
“其一，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权叔父镇守的凉州城和郭将军所在的沙州城采买药材，解燃眉之急。”
“其二，在城中招募熟悉药理之人，指导兵士开辟药田，播种育苗，以为长久之计。”
“其三，另派专人，随女儿进山，将那些已经长成的野生药材直接移植回来。”
林如海霍然起身，来回踱了两步。
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振奋。
好一个“三管齐下”！
“好！好主意！”他抚掌大笑，“只是……这药材的种子和秧苗，咱们去哪儿寻？还有，这西疆的土地，气候迥异，何人又懂得侍弄这些金贵东西？”
黛玉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我懂。”
她在前世，荣国府病榻缠绵的那些岁月。
唯一能做的，便是看书。
医书药典，早已烂熟于心。
林如海看着女儿毛遂自荐，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黛玉雷厉风行。
在派人外出购药和寻药种的同时，她直接盯上了总督府那片荒芜的后花园。
李承泽一个大男人，自然用不上什么花园。
听黛玉说要将此地开垦成药圃，专门种植急救药材。
他当即大手一挥，不仅将整个后园划给了黛玉，还派了一队亲卫听她差遣。
这日，后园。
新开垦的药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翻松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黛玉正蹲在一株刚移栽过来、有些蔫头耷脑的草药旁。
无人能看见，在她身周，有两点微光正在上下飞舞。
一个通体碧绿。
一个浑身土黄。
若是小宇轩在，肯定能认出，这是木灵和土灵。
只是，除了她，别人都看不见这两个小不点。
木灵轻盈地飞到那株濒死的草药旁。
细细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浓郁的碧光，轻轻点在草药枯黄的叶片上。
奇迹，发生了。
那片枯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叶脉开始，一点点褪去，被鲜活的翠绿所取代。
枯萎的茎秆缓缓挺直，蔫掉的叶片重新舒展。
前后不过数息，一株垂死的草药，竟变得生机勃勃，就像它生来就长在这里。
不远处，几个奉命移栽草药的侍卫，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们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
他们只看到青阳郡主似乎只是用手指碰了碰那株濒死的草药，甚至连水都没浇一滴。
那草药，就活了！
简直神乎其神！
黛玉站起身，看着这一片生机，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
靠着木灵之力催生，终究有限。
这脆弱的生机，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另一个同样脆弱、却早已逝去的生命。
她的弟弟，文杰。
黛玉仰起头，望向西方。
在那遥远的天际线上，连绵不绝的巍峨山脉如巨龙的脊背，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昆仑。
她与清虚真人的约定，一月为期，就在这几日了。
承诺，终归是要兑现的。
为了弟弟那一线复生机缘，她必须去。
林如海处理完公务，踱步而来。
看到的，便是女儿眺望远山、神情复杂的侧脸。
那张绝美的小脸上，凝结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
他心头一跳，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担忧瞬间涌了上来。
“玉儿。”
黛玉闻声回头，敛去所有情绪。
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父亲。”
“还在为这些药草费心？”林如海的语气里满是心疼。
“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黛玉笑了笑，“倒是父亲，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公务还是不顺？”
林如海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惫又深了几分。
“陛下命我暂留西疆，辅佐李总督。为父想着，此地风沙大，不如先送你和你母亲回京……”
“父亲，”黛玉轻声打断了他。
“女儿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现在，女儿还不能回京。”
林如海一顿：“为何？”
“女儿要去一趟昆仑。”
“当初在凉州，女儿与清虚真人约定，最迟一月，必亲上昆仑。”
“算算日子，一月之期，就在这几日了。”
“承诺，终归是要兑现的。”
林如海一怔，这才想起当初那桩约定。
他听女儿提过，上昆仑，也是为了寻找复活文杰的机缘。
一想到早夭的儿子，他的心就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可随即，更深的担忧接踵而来。
昆仑！
那不是凡人该去的地方！
传说，那里是仙神的居所，也是凡人的禁区！
林如海做梦都想让儿子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毕竟太玄幻。
可女儿，却是有血有肉地站在他面前的。
他不能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就拿女儿的性命去赌！
“何时动身？”
林如海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明日一早。”
黛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林如海的心不由揪起。
他想开口阻止，想用父亲的权威命令她留下。
可话到嘴边，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
这个女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沉甸甸的、带着颤音的嘱托。
“文杰的事……若真有希望，固然是好。”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若……若事不可为，你定要先保全自己！”
“爹爹……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