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早已班师回京。
迪州城,在总督李承泽的铁腕之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废墟中重新站起。
清晨的日头挂在天上,光芒却没什么温度,照不暖这座满目疮痍的城。
李承泽带着侍卫,巡视在刚刚清理出来的长街上。
脚下的石板路,被战火啃噬得坑洼不平。
街道两侧,随处可见搭建了一半的窝棚,和新垒起来的土墙。
空气中,尘土、牲畜粪便和湿木头燃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
但这股味道,叫作人间烟火。
残垣断壁正在消失,新的屋舍一天一个样。
总督府侍卫首领李虎跟在李承泽身后,咧着嘴,黝黑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气。
“主子,您瞧,这才几天工夫,街面上就跟赶集似的了。”
李承泽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正扫过那些扛着木料,来来往往的西疆牧民,以及在街边巡逻,甚至主动搭手干活的大雍士兵。
不久前,他们还是战场上不死不休的仇敌。
如今,竟诡异地融合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战争的硝烟,似乎真的在散去了。
“早着呢。”
李承泽的声音很淡。
“人心里的墙,比这土墙难拆多了。”
话音刚落。
前方不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一个身材肥胖的大雍妇人,正指着一个西疆肉摊老板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你这黑心肝的蛮子!打了败仗还敢这么横!”
“这肉分明是昨夜的陈肉,竟敢卖我三十文一斤?欺我眼瞎不成?!”
那西疆肉摊老板满脸络腮胡,身板壮硕如熊。
“蛮子”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耳朵里。
他的一双眼珠子瞬间就红了,脸色也变得铁青。
肉摊老板猛地抄起案板上的剔骨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你这臭婆娘!”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你们汉人占了我们的城,抢了我们的地,现在吃着我们的肉,还骂我们是蛮子?!”
“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蛮子!”
他高高扬起刀,作势要劈。
周围的西疆牧民和大雍民众瞬间围了上来,泾渭分明。
两边人马怒目相向,开始推搡,叫骂声此起彼伏。
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李虎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刚要上前,却被李承泽抬手拦住。
李承泽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径直走向那片沸腾的人群。
他没有呵斥,也没有亮出身份。
可他每向前一步,周围的喧嚣就减弱一分。
有些人天生自带一种气场。
说不清,道不明。
当他走到两拨对峙的人群中间时。
原本沸反盈天的长街,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李承泽的视线,先是落在那个举着刀,满眼凶光的西疆肉贩身上。
随即,转向那个还在叫嚣的妇人。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威压。
那妇人一回头,看清来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总……总督大人……”
她双腿一软,结结巴巴地辩解,“这……这蛮子他卖陈肉,还……还想拿刀砍人……”
李承泽的目光掠过她,甚至没在她身上多停留一息。
他转向那名愤怒的肉贩,用一种有些生硬、却足够清晰的西疆土话问道。
“她骂你什么?”
“你,又准备拿这刀,砍谁?”
肉摊老板一愣。
显然没料到这位大雍的总督,会说他们部族的话。
他迎上李承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脑中轰然一声,只剩下一行血淋淋的大字——总督衙门新颁布的禁令:械斗者,死。
哐当!
剔骨刀脱手,砸在石板上,声音刺耳。
肉贩高大的身躯一阵摇晃。
将妇人如何仗着是按抚使高大人府上采买的身份,屡次三番挑刺压价,今日更当众辱骂他们是“战败的蛮子”,这才激怒了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并非真想伤人。
李承泽听完,脸上的温度一寸寸褪去。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剔骨刀。
在手里掂了掂,刀柄的触感坚硬而实在。
那份属于凶器的寒意,顺着他的掌心,一点点往骨头里钻。
下一刻,他手臂一振。
嗡——!
剔骨刀化作一道残影,带着尖啸,狠狠倒插回案板。
刀身兀自摇晃震颤。
刀尖,笔直地指向那妇人。
“你,身为大雍子民,不思朝廷恩典,反在西疆土地上作威作福,挑起事端,可知罪?”
妇人被那晃动的刀尖指着,魂都吓飞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疯狂磕头。
“总督饶命!小妇人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李承泽的目光转向肉摊老板,声音稍缓,威严却不减分毫。
“你,身为迪州百姓,当街持械,欲行凶,可知罪?”
“你可知,今日这刀若真砍下去,这迪州,这西疆,会再添多少孤魂野鬼?”
“你可知,为了换来今日的安宁,有多少大雍将士和西疆勇士,把血流干,把命留在了这里?”
肉摊老板也跟着跪了下去。
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泪水混着尘土滚落,连连称是。
李承泽环视四周。
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无论是大雍人,还是西疆人。
一字一句,声音传遍长街。
“都给本官记住了。”
“从今往后,在西疆这片土地上。”
“没有大雍人,也没有西疆人。”
“只有大雍的子民,我们是一家人。”
“谁都想吃饱穿暖,谁都想过安生日子。”
“谁敢再挑起事端,煽动仇恨……”
他的视线,落回到案板那柄兀自轻颤的刀上。
“本官的刀,比它快得多!”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约二两的银角子,丢给肉摊老板。
“这羊腿,我买了。”
他转头,对李虎下令。
“李虎。”
“在!”
“你,亲自将这羊腿,送到按抚使高大人府上。”
李承泽的语气,冷得像西疆冬夜的寒风。
“告诉他,他府上的采买,今天,差点给本官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
“若有下次,他这个按抚使,也不必做了。”
一句话,决定了一位朝廷命官的仕途。
那妇人听到这话,先是如蒙大赦。
随即像是听到了催命的符咒,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狼狈不堪地消失在街角。
她知道,她这采买的肥差,到头了。
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肉摊老板捧着银子,望着李承泽离去的背影。
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但李承泽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人心里的墙,才刚刚开始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长街刚刚恢复的平静。
一人一骑,卷着漫天烟尘,疯了一般冲到近前。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风尘仆仆,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单膝跪地。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火漆封口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
动作,神情,都透着一股血与火的味道。
“北镇抚司急报!”
李承泽面无表情地接过竹筒。
指尖发力,捏碎了火漆。
里面只有一张极小的纸条。
“迪州城北,天狼山,再现叛匪。”
又是叛匪。
李承泽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将纸条攥在手心,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兵戈之气,心中却在盘算。
以往,这类急报几乎每日一封。
现在,三五天才来一次。
势头,总归是遏制住了。
他转身,向总督衙门的方向走去。
“回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