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终于动了。
他抬起脚,鞋尖在巴尔古因用力而崩裂的袍线上,轻轻点了点。
“巴尔古首领,别急着喊冤。”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让巴尔古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
“本官既然敢说,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李承泽语速不疾不徐。
“萨隆虽然死了,但他有个弟弟,叫萨木合,侥幸从乱军中活了下来。”
“昨夜,我大雍的斥候在草原上抓住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巴尔古的双眼猛然暴凸。
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死死抱着廊柱,只觉得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萨木合!
那个跟屁虫一样的萨木合,他居然没死?!
不可能!他怎么会没死!
巴尔古的脑内“嗡”的一声轰鸣,眼前炸开无数金星。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与色彩。
那个萨隆的影子,那个瘦小干瘪、永远只敢躲在哥哥身后、话都说不利索的萨木合!
他当时明明派人去灭了口的,连着萨隆的营帐一起烧成了灰,怎么会……
李承泽俯视着他,嘴角的弧度分毫未变,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清楚剧本的戏。
“巴尔古首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问道:“莫非,你认识萨木合?”
“不……不认识!”巴尔古几乎下意识出声否认。
可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蚀月部怎会认识什么蛮骨部的余孽!”
“哦?是吗?”
李承泽拖长了语调。
那不轻不重的声音,却化作一枚枚尖锐的钢针,针针扎在巴尔古的心尖上。
“这就可惜了。”
李承泽惋惜地摇了摇头。
“因为他还跟本官提了不少旧事。”
“比如,迪州城南的那座废弃马厩。”
“他说那地方风水不错,很适合深夜密会。”
轰!
又一道惊雷在巴尔古的脑海中炸开。
他死死瞪着李承泽,嘴唇剧烈哆嗦,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韩佑在旁边看得是叹为观止,心里给李承泽竖了八百个大拇指。
好家伙,这哪是扒底裤,这简直是把巴尔古的皮都给一层层剥下来,还撒上一层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丑态毕露、无地自容!
狠!
这是他见过最不动声色的狠。
李承泽全然不顾巴尔古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轻松得像在闲聊。
“他还说,那晚,萨隆送了阿史那·塔拉一件大礼,是一柄刀鞘上镶满了绿松石的弯刀,以示结盟之诚。”
李承泽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巴尔古空空如也的腰间。
“那可真是把好刀啊。”
巴尔古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叶,牙关也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柄弯刀滑过他皮肤的冰冷触感。
“而阿史那·塔拉的回礼,”李承泽话锋一转,声音里浸染了一丝玩味。
“是一张你们蚀月部独有的黑狼皮,据说毛色油亮,是难得的上品。”
李承泽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近在咫尺的巴尔古能听见。
“不知那张黑狼皮,如今……在何处?”
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应声绷断。
巴尔古浑身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这句话抽干,他再也抱不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廊柱,肥硕的身躯“噗通”一声,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凉的地砖上。
完了。
全都完了!
昨夜混战,他的人趁乱捅死了阿史那·塔拉。
他亲手从那具尸体上夺走了代表首领身份的信物,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而那张作为罪证的黑狼皮,此刻就卷得好好的,藏在他府邸最隐秘的暗格里!
李承泽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这个人不是狐狸!
是鬼!
他是从迪州城废墟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巴尔古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声。
这一刻,他再看李承泽那张含笑的脸。
只觉得,那笑容比世间最狰狞的恶鬼还要恐怖百倍!
李承泽对众人各异的神色视若无睹。
他转向瘫在地上的巴尔古,声音竟变得温和起来。
好像刚才那个字字诛心的人根本不是他。
“巴尔古首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陛下宽宏,不咎既往。”
李承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容抗拒。
“本官也相信,新的蚀月部,在巴尔古首领的带领下,一定会对我大雍,忠心耿耿。”
这声音如同天籁,将巴尔古从地狱门前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浑身一激灵,劫后余生的狂喜冲垮了所有防线。
“是!是!罪臣……罪臣定为陛下,为总督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一边表衷心,一边用额头“砰砰”地猛磕地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那股死里逃生的后怕与感激。
堂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韩佑瞥了一眼旁边气定神闲的林如海,心中百味杂陈。
他刚才还觉得李承泽是把巴尔古的皮给扒了。
现在才看明白,这哪里是扒皮。
这是把巴尔古的骨头一根根拆散,再用恩威作榫卯,重新给他拼了一副忠犬的骨架!
这一招,高!
实在是高!
太师椅上,圣上微微前倾的身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紧绷的下颌线也随之松弛。
眼底那抹深藏的审视,最终化为了纯粹的赞许。
好一招敲山震虎!
更妙的是,震完之后,还亲手把这只吓破了胆的老虎扶了起来,给它戴上了项圈。
李承泽的目光从巴尔古身上淡淡移开,重新望向圣上,躬身一揖。
这一场无声的交锋。
他不仅赢了。
还向圣上证明了。
他有足够的手腕,去驾驭西疆这片草原上所有桀骜不驯的头狼。
就在这君臣相得,大局初定的时刻。
一名玄甲军侍卫甲叶铿锵,步履匆匆地闯入大堂。
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报!京城八百里加急!”
大堂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圣上身边的富海连忙上前接过密信,快步呈了上去。
圣上撕开火漆,抽出信纸。
只一眼。
脸上刚刚浮现的笑意便尽数褪去,刹那间阴云密布。
“啪!”
一声脆响,信纸被他重重拍在案几上。
韩佑和林如海的心齐齐一沉。
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动怒至此,京中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京中瘟疫加剧,废王余孽趁机作乱,煽动流民冲击东宫!”
圣上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太子,为稳定人心,亲去疫区抚慰,被……乱民刺伤!”
“什么?!”
林如海与韩佑同时骇然出声。
从时间上推算,南安王世子此时还未赶回京城。
圣上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
这一刻,他不再是运筹帷幄的君王,而是一个心忧儿子的父亲。
一股滔天的杀气席卷了整个大堂。
跪在地上的巴尔古只觉得灵魂都在战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朕必须立刻回京!”
圣上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暴怒与焦灼。
“韩佑!即刻整顿兵马,明日一早,随朕班师回朝!”
“陛下!”
不等韩佑领命,李承泽急切的声音响起,他一步上前,断然阻止。
“西疆初定,人心未稳,您此刻若是离开……”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你。”
圣上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朕将西疆,完完全全地交给你。”
“林爱卿暂且留下,助你顺利接手西疆。”
“之后再回京!”
这是,将青阳郡主也留下助他。
“权爱卿的凉州军,郭爱卿的沙州军,也暂且都留给你。”
“朕给你最大的权力,朕只要一个结果。”
圣上走到李承泽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一字一句地说道:“李承泽,朕在京城,鞭长莫及。”
“从今日起,你就是朕在西疆的眼睛,和手!”
“不要让朕失望!”
这番话,已不仅仅是信任,而是托付。
李承泽虎目含泪,重重叩首。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安守西疆,至死方休!”
***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圣上与镇国公韩佑率领大军主力,在肃杀的晨风中踏上了返京的漫漫长路。
李承泽率领林如海、权景朔、郭开等人,立于迪州城头,目送龙旗远去。
晨风吹拂着他崭新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转过身,望向身后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却又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广袤天地。
从阶下囚,到如今手握重兵、权掌一域的封疆大吏,不过短短数日。
这西疆,从此,将开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