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烈胸口闷堵,一股腥甜直冲喉咙。
他死死咬着牙,才没当场呕出血来。
与大雍争雄的心思,在昨日一战后,已然彻底熄灭。
而他身旁的巴尔古,却在此刻缓缓抬起了头。
乱发之下,那双眼睛在室内阴影中亮得吓人,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兴奋。
这截然不同的反应,悉数落入主位上圣上的眼中。
他深邃的目光在李承泽身上掠过,透出一分赞许。
旋即,一股如山岳倾颓的帝王威压,骤然笼罩在堂下二人身上。
“李爱卿之策,二位,以为如何?”
拓跋烈知道,他没得选。
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上前一步,声音嘶哑地开口。
“李总督所言极是,拓跋烈……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没有挣扎。
没有辩解。
只有最彻底的臣服。
这份干脆,让一旁的韩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而主位上的圣上,眼中的玩味更浓了。
相比拓跋烈的识时务,巴尔古的眼珠子却骨碌一转,竟当场叫起苦来。
“李总督,非是我蚀月部不尽心啊!”
“只是我部昨夜为表忠心,与阿木尔的死忠余孽血战了一宿!我部里的好儿郎,折损了大半!”
“如今兵微将寡,个个带伤,只怕……只怕有负陛下重托!”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瞟圣上的脸色。
见圣上面无表情。
他又立刻转向李承泽,哭嚎得更起劲了。
“李总督,您行行好,再给我补充些兵马粮草吧?”
“不然就我手底下这点老弱病残,别说去劝降姻亲,怕是半路上就要被狼给叼走了!”
“这要是耽误了陛下的大事,我万死难辞其咎啊!”
这番做派,把一旁的韩佑都看傻了。
他嘴角抽搐,到底还是没憋住,喉咙里逸出一声嗤笑。
好家伙!
这老东西的脸皮,怕是连神机营的重弩都射不穿!
昨夜明明是他们蚀月部从背后捅刀,打了土洪部一个措手不及,自身伤亡微乎其微。
现在倒好,跑到陛下面前哭穷邀功来了。
拓跋烈垂首立在一旁,听着巴尔古这番无耻至极的言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然而,李承泽并未动怒。
他嘴角的弧度甚至都没有变过分毫,就这么静静地,欣赏着巴尔古的表演。
直到巴尔古哭得嗓音都开始嘶哑,气息不继,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哦?”
李承泽笑了,笑意很淡。
“这么说,巴尔古首领是想跟本官……谈谈条件?”
哭天抢地的嚎叫,戛然而止。
“巴尔古首领的忠心,圣上自然是信得过的。”
李承泽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指尖轻拂过温热的杯壁,动作优雅从容,却让堂下两人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他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说起来,本官在迪州城破前,曾收到一则趣闻。”
“不知首领,有没有兴趣听听?”
巴尔古的眼皮狂跳,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承泽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据说,蚀月部的前任首领,阿史那·塔拉,曾在土洪部的结盟宴上,秘密联络了蛮骨部的萨隆。”
这句话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巴尔古的心上,听得他心惊肉跳。
“阿史那·塔拉许诺,一旦攻破大雍边关,便将迪州以东三百里的丰美草场,尽数划归蛮骨部。”
李承泽顿了顿,视线终于从茶盏上移开。
黑沉沉的眸子落在了巴尔古的脸上,平静无波,却让巴尔古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
“至于报酬嘛……也简单。”
“只需蛮骨部在关键时刻,鼎力支持阿史那·塔拉,取代瀚海部,让蚀月部……成为西疆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部族。”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拓跋烈猛然转身,赤红的双眼怒瞪着巴尔古。
那目光,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而韩佑,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
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强行把狂笑憋在胸腔里,整个人都快憋抽过去了。
好家伙,这李狐狸是真他娘的损啊!
这是要把蚀月部的底裤,当着瀚海部的面,扒得一干二净!
巴尔古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方才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还挂在脸颊上。
此刻看来,只剩下无尽的滑稽与可悲。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眨眼间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
李承泽说的是“前首领”。
可草原上谁不知道,他巴尔古,就是阿史那·塔拉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这件事,他何止是知道!
他就是那个亲自去牵线搭桥的人!
巴尔古双腿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竟连跪都跪不住。
肥硕的身躯“咚”的一声闷响,直挺挺地瘫软在地。
体面?
去他娘的体面!
巴尔古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想去抱李承泽的腿。
被李承泽后退两步避开。
巴尔古无法,一把抱住李承泽脚边的一根廊柱,哭嚎声比死了亲爹还要凄厉百倍。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巴尔古对圣上,对大雍,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他一边嚎,一边拿脑袋“砰砰”地撞着柱子,一副恨不得当场血溅三尺以证清白的架势。
只是那力道,落在韩佑眼里,跟给柱子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韩佑看得眼皮直跳,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老小子不去梨园唱戏,真是埋没人才了!
他哪里知道,巴尔古的心里此时早已是山崩海啸。
怎么可能!
李承泽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这桩密谋,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阿史那·塔拉和蛮骨部的萨隆知晓!
可那两个人,一个被他背后捅刀,死在了乱军之中!
另一个,也早成了刀下亡魂!
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这件事,本该随着迪州城那场大火,永远埋葬在废墟之下,烂在所有知情者的肚子里!
可现在,却被李承泽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难道……
这世上,真有鬼不成?
巨大的惊惧让他的血液都快要冻结,可求生的本能又让他死死咬住牙关。
不能认!
打死也不能认!
认了,就不是能不能要到兵马粮草的问题了!
而是他这颗脑袋,还能不能安稳地长在脖子上!
“总督大人!您明察啊!”
巴尔古涕泪横流,死死抱着柱子不撒手。
“定是有人妒忌我蚀月部归顺大雍,故意编造谎言,想要离间我等与圣上的关系!”
“此人其心可诛!请总督大人为我做主,将这背后嚼舌根的小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他声嘶力竭,演得自己都信了,像真是那个蒙受天大委屈的旷世忠臣。
李承泽垂下眼帘,看着在他脚边撒泼打滚的巴尔古,眼神没起丝毫波澜。
连嘴角的笑意,都未曾散去半分。
他也不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大殿之内,只剩下巴尔古一个人心虚的哭嚎声,在梁柱间回荡。
渐渐的,巴尔古自己也嚎不下去了。
他偷偷掀起眼皮,想窥探一下李承泽的反应。
下一秒,却正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眼神深处,竟是一种看透一切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