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扣合声。
权景瑶将短剑挂回腰上,
下巴微抬,朝一旁的胡凳点了点,言简意赅。
“坐。”
李承泽依言坐下,背脊下意识挺得笔直。
权景瑶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靛蓝色布包。
布包的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看得出是常年贴身携带的物件。
她没急着打开,而是先戴上了一副薄薄的鹿皮手套,动作不疾不徐。
“李大人,得罪了。”
话音刚落,一股淡淡的、类似松香的气味钻入李承泽的鼻腔。
权景瑶指尖沾了些特制的胶水,径直朝着他的脸涂抹过来。
冰凉的触感,让李承泽下意识一缩。
一只手猛地按在他的肩上,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
“别动。”
她声音清清冷冷,没什么起伏,手上动作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李承泽僵住,只感觉冰凉的指尖在他脸上游走,涂抹、按压,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向旁边的铜镜。
镜中,权景瑶神情专注。
几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在她指尖翻飞,像是有了生命。
“啪。”
一块假皮精准地贴上了他的左脸颊。
她手指一抹一拉,假皮便与他的皮肤严丝合缝,瞬间改变了他半边脸的轮廓。
李承泽眼睁睁看着自己英挺的下颌线,就这么消失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额头、鼻梁,接二连三地被“摧残”。
“嫂夫人,”李承泽看着镜子里那张逐渐陌生的脸,喉结滚了滚,“你这手艺……是我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
他想问是从哪里学的,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人家的隐私,临时硬生生改了口。
权景瑶手上动作不停,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李大人天生一副招蜂引蝶的好皮囊,不弄得丑一些,怎么瞒天过海?”
这话也不知是夸是损。
李承泽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她用小刷子蘸着暗红的胭脂,在他脸上再添上一道狰狞的疤。
疤痕从眉骨一直拉到嘴角,她甚至用工具细致地做出了皮肉外翻的效果,真实得令人心惊肉跳。
李承泽倒抽一口凉气,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跟着抽搐。
这哪里是易容,简直是毁容!
权景瑶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拿起一个装着灰白色粉末的小瓶,对着他的鬓角轻轻一洒。
“咳咳!”
李承泽被呛得咳嗽,一股粉尘落下。
他再抬眼时,镜中的自己已是鬓角斑白,像是凭空被偷走了二十年光阴。
最后,是一副花白的假胡须。
当那带着点胶水味的胡子被粘在他下巴和上唇时,李承泽彻底认不出自己了。
前后不过一炷香。
铜镜里,映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眼前这个满脸疤痕、眼带凶光、须发皆白的落魄老头,是谁?
李承泽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抬手,镜中的老头也抬手。
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平日里安抚人心的温和笑容。
镜中人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特制药水染黄的牙,笑得像个即将劫道的山匪。
这……
“如何?”
权景瑶拍了拍手上的浮尘,不知何时已退到一旁。
正抱着臂,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眼眸里,难得地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满意,随即又恢复了清冷。
李承泽喉咙发干,对着铜镜,僵硬地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从眉骨贯穿到嘴角的“疤痕”。
指尖传来的,是粗糙、凹凸不平的触感,竟与真正的陈年旧疤一般无二。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那张陌生的嘴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
“神乎其技……”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那就好。”权景瑶将那些瓶瓶罐罐和人皮面具的边角料,一丝不苟地收回那个靛蓝色的小布包里。
淡淡提醒,“记住,进城后不可用皂角、胰子一类的东西洗脸,温水擦拭即可,也别用力搓。”
不然就露馅了。
“明白。”李承泽郑重点头。
他现在对这张脸宝贝得很。
权景瑶收好了东西,直起身,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那是一身质地上乘的云纹锦袍。
虽是常服,却也看得出价格不菲。
与镜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格格不入。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帐篷一角,拎起一个粗布包裹,打开,在里面喷喷洒洒。
捣鼓了好一会儿,才用三根手指拎起,扔了过来。
“换上。”
李承泽接住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的短打劲装,还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汗味。
“……”李承泽的脸皮忍不住抽了抽。
这味道也太逼真了!
权景瑶淡淡开口:“一个落魄的镖师,总不能穿着绫罗绸缎。”
李承泽认命地开始换衣服,那股子混合着汗味和尘土的酸爽气味,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他一边套上那件洗得发白起毛的短打,一边忍不住嘟囔:“嫂夫人,你这……准备得也太齐全了,真是费心。不如好人做到底,给我这新身份,赐个名吧?”
权景瑶将她的靛蓝色小布包系好,重新揣入怀中,这才转向他。
“赵大有。”
“什么?”李承泽动作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凉州人士,赵大有。”权景瑶面无波澜地重复,“早年走镖,如今在城里靠给人看家护院混口饭吃。记住了?”
权景瑶甚至拍给了他一张皱巴巴的路引。
赵……大有?
李承泽嘴角狠狠一抽。
这名字,真是朴实得令人发指!
从风度翩翩的朝廷命官,到土得掉渣的糟老头赵大有,这中间的鸿沟,让他一时有些难以跨越。
***
当林如海带着黛玉和“新”的李承泽回到主帐时,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带着审视和不善。
一个膀大腰圆的副将甚至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厉声喝道:“什么人!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杀气扑面而来。
李承泽身为上位者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就想挺直腰板,亮明身份。
腰间却被林如海不动声色地用力掐了一下。
刺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立刻弓下身子,整个人都佝偻起来,配合着脸上的妆容,用一种沙哑得快要碎裂的嗓音,惊恐地咳了两声。
“军……军爷饶命!小老儿……小老儿是来投奔亲戚的,天黑,迷了路,不是有意的……”
他一边说,一边配合地瑟瑟发抖着递上了路引。
那副窝囊又可怜的模样,让帐内众将眼中的警惕瞬间升级。
投亲迷路?迷到军营重地?
当他们都是傻子?
“哈哈哈哈!”
重新回到中军大帐的韩佑,接过他路引展开看了看,一拍大腿,指着李承泽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好!好一个投奔亲戚的赵大有!李承泽,你这般模样,就是你亲娘来了也认不出!”
笑声在帐内回荡。
众将这才反应过来,一道道惊奇的目光瞬间将李承泽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这哪是易容,这是换了个人!
方才呵斥他的那个副将更是尴尬地挠了挠头。
对着李承泽连连拱手:“哎哟!是李大人!末将眼拙,末将眼拙了!”
李承泽只能僵硬地摆着手,嘴里含糊地应着:“无妨”。
心里却把权景瑶神乎其技的手艺又赞了一遍。
毕竟,她技艺越好,他就越安全,不是吗?
韩佑笑罢,神色一肃,帐内气氛重新变得凝重。
“何时入城?”
“今夜。”
李承泽毫不犹豫,“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韩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黛玉,郑重拱手:“青阳郡主,此行便有劳了。”
黛玉也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帐外走。
那干脆利落的劲儿,看得李承泽一愣。
他还想着,怎么也得商议两句计划,或者说两句场面话再走。
谁知这位郡主,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
眼看人就要没影了,李承泽也顾不上扮演老头了,连忙冲帐中诸人团团一抱拳,提起袍角就追了出去。
林如海看着女儿纤弱的背影,看她再一次头也不回地奔赴修罗场,喉头微哽。
吾家有女初长成,是骄傲。
然而女儿本领太大,不得不屡屡以身犯险。
他这个做父亲的,除了眼睁睁看着,竟无能为力。
林如海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那股苦涩,从舌尖一路蔓延,直冲心底。
帐外,夜风如刀。
黛玉的脚步极快,在起伏不平的营地里如履平地。
李承泽穿着不习惯的方口布鞋,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才勉强跟上。
“郡主……郡主,等等下官……”
他嗓子眼直冒烟,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前面的身影倏然一顿。
黛玉回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
那双眸子比月色更冷,不带一丝温度。
“别拖后腿。”
她吐出几个字,声音清冽。
李承泽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拖后腿?
他堂堂朝廷命官,天子近臣,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嫌弃了!
李承泽咬紧牙关,闷头跟了上去。
很快,肺里跟拉风箱似的,火烧火燎,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味儿。
前面黛玉的身影,在夜色中几乎化作一道虚影。
脚步轻盈,落地无声,连衣角带起的风都微乎其微。
更气人的是,他能感觉到,她的速度确实是放慢了。
但也只是从“飞”,变成了“快走”。
对李承泽来说,依旧是要了老命。
就在李承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心跳骤停,光荣殉职的时候。
黛玉毫无征兆地停步转身,月光勾勒出她冷淡的侧脸。
她的眸子在暗夜里,比寒星更亮,也更冷。
李承泽刚想喘口气,就见她抬手一扬,扔过来一个五指高的小小竹筒。
“喝了!\"
声音还是那么冷,没有半点起伏。
李承泽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住。
拔开塞子,一股清凉的气息窜入鼻腔。
好东西!
李承泽双眼一亮,他也是识货的。
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
凉意顺着喉管一路滑下。
方才还火烧火燎的肺腑,像是被一场春雨浇灌过,憋闷感和刺痛感顿时消散大半。
李承泽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能再跑十里地。
刚想开口道个谢。
黛玉脑后似长了眼睛,没回头,只冷冷丢过来四个字。
“闭嘴,跟上。”
李承泽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他看着手里的竹筒,又看了看黛玉的背影,忽然有点想笑。
罢了罢了,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李承泽自嘲地摇了摇头,将竹筒揣进怀里,脚下生风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总算能跟上黛玉的脚步,虽然依旧吃力,却不再是先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穿过了层层岗哨,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