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黛玉就歪在不远处,借着微弱的烛光,手里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
那份宁静安逸,与帐外肃杀的氛围割裂开来,让林如海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
“父亲,还不歇息?”黛玉放下书卷,抬眸看来。
林如海在她对面的胡凳上坐下,沉默地凝视着女儿。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若是为父自私一回,求圣上收回成命,可好?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黛玉见他神色凝重,主动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轻声问:“是为了李大人的事?”
林如海一怔,随即化为一声苦笑。
是了。
自己这个女儿,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军议帐里那点动静,又怎能瞒得过她。
他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却怎么也暖不进心里。
“圣上准了。”
林如海的声音有些干涩。
“命你随行,护卫李承泽再入迪州,便宜行事。”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分量。
“嗯。”黛玉随意应了一声,像是在答应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反应,反而让林如海心里更没底了。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黛玉眨了眨眼。
忽然弯起唇角,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说李大人都伤成那样了,还能折腾?”
一句话,冲散了林如海满肚子的沉重愁绪。
他无奈摇头,看着女儿的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为父不是在与你玩笑。迪州城内数万敌军,高手如云,你们此去……”
“父亲。”黛玉打断了他,目光转向那两个睡得香甜的小家伙。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我们在这里多安逸一日,京城里的百姓就多一日性命之忧,边关的将士就多流一天的血。”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况且,”黛玉话锋一转,“您该担心的,不是迪州城里的那些倒霉蛋么?”
林如海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
那颗高悬着的心,竟莫名其妙地落回了肚子里大半。
是啊,他怎么忘了。
他的女儿,是青阳郡主。
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护在身后的娇弱小姑娘了。
林如海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掌心传来的纤细触感,让他心中万分不舍。
“玉儿,此行……”
凶险、小心、为父不允……
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尽数咽了回去。
迎上女儿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所有的叮嘱只化作一声叹息。
“万事,以自身为重。”
黛玉反手握住他,指尖传来一股安定的力量。
“父亲,女儿省得。”
正当他心绪稍缓,帐外忽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沙哑的急切声音。
“林大人!下官李承泽,有要事求见青阳郡主!”
话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父女俩对视一眼,林如海眼中的温情迅速褪去,恢复了朝臣的肃然,起身掀开了帐帘。
“李大人!”
寒风里,李承泽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焦灼。
一见到林如海,他先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目光却已忍不住朝帐内探去。
林如海心中了然,侧身道:“进来再说吧。”
他没有将李承泽引向黛玉和孩子们歇息的那一侧,而是带他走向了与书案一帘之隔的另一边。
灯下,权景瑶正安静地擦拭着一柄短剑,动作专注。
李承泽与权景瑶互相见礼后,刚被林如海让着坐下,就见一道身影袅袅婷婷地转了出来。
黛玉已换下常服,穿上了一件湖色梅兰竹暗纹的刻丝褙子,长发松松地挽着,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碧玉簪。
明明是清雅至极的打扮,却偏生让人觉得明艳逼人,无法直视。
李承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本就尴尬的神色,更添了几分窘迫,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郡……郡主……”
一个在刀山火海里滚打过的铁血汉子,此刻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
未见面前,心中道义充斥,觉得自己有万千理由。
一照面,在这柔弱的小姑娘面前,才觉所有的理由都站不稳脚跟。
“下官……下官惭愧!才蒙郡主救命之恩,这……这又要劳烦您的大驾,实在是……实在是……”
他“实在”了半天,也没能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黛玉心里门儿清。
说实话,她心里有点不舒服。
上次救他,自己就出尽了风头。
她本盘算着,这趟差事了结,就彻底缩回幕后,绝不再强出头。
谁知道这位李大人这么能折腾,还非要把她给捆上他的独木舟。
这下可好,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黛玉心里那点不自在,就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可转念一想,西疆那些蛮子,为了赢得这场战争,竟不择手段,将疫病这等阴损招数,用在京城数十万无辜百姓身上,简直丧心病狂。
罢了。
就当是为京城百姓积福,也为早日结束这场乱局。
让那些在边关浴血的将士,能少流些血。
想到此,她心里的那点不快,也就散了。
“李大人言重了。”黛玉的声音清清淡淡,没什么起伏。
“圣意已决,你我奉命行事,这些客套话不必再提。”
“是,是!”李承泽如蒙大赦,尴尬地笑着连连点头,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色一肃,沉声道:“下官在迪州城外的山中,无意间发现一处玉石矿脉。”
“因在西疆境内,朝廷不便开采,不知郡主可有兴趣?
他这话抛出来,帐内顿时一静。
李承泽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这是他压箱底的秘密,也是他今夜最大的赌注。
他虽与这位青阳郡主交集不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同寻常。
早年间,他曾遇过一位奇人,知道这世上确有那么些手段通天的能人异士。
而玉,通灵,正是此道中人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他这是在赌。
赌青阳郡主,就是他想的那种人。
果然。
下一瞬,他看见了。
对面那双始终清凌凌的眸子,深处好似有星辰被点燃,整个眼瞳都亮了起来。
营帐一隅,一直安静擦拭短剑的权景瑶,动作猛地停住。
她抬起头,一双沉静的眼瞳里,瞬间燃起两簇火苗,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权景瑶心里乐开了花。
她怎么就忘了,后世闻名天下的西疆美玉,可不就产在这一带么!
黛玉也里也激动万分。
之前在秃发部领地上挖到的那点存货,早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她还正琢磨着,等战事了了,就西上昆仑,来一场探险寻宝之旅呢。
这可真是,人才刚犯困,枕头就递过来了。
这一刻,黛玉再看李承泽,顿觉此人轮廓分明,顺眼多了。
李承泽见状,心中大定。
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趁热打铁,说出了今夜前来的真正目的:“只是,下官这张脸,怕是早已在迪州城挂了号。军中虽有擅长易容之人,但要瞒过城中那些眼毒的高手,恐怕……”
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人进得去,可他李承泽这张脸,一进城就得露馅。
话说到这份上,他索性豁出去了,”不知青阳郡主可有办法?”
帐内一时陷入沉默。
李承泽的心,随着这沉默,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就在这时。
“咳。”
林如海忽然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在李承泽望过来的瞬间,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夫人,略通易容之术。”
“咳……咳咳咳!”
李承泽刚喝了口茶,试图润一润干得冒烟的喉咙。
一口热茶就这么直挺挺地呛进了气管。
他当即弓下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茶水喷了一地,狼狈不堪。
可他全然顾不上失仪,一双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眼眶。
视线在林如海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和旁边始终安静坐于一隅的权景瑶之间,来回扫射。
“林……林大人?您,您没说笑吧?”
这可是勇毅侯嫡亲的妹妹,金尊玉贵的将门虎女,怎么会……会这种江湖人才懂的手段?
他本指望青阳郡主或许有办法帮他改头换面,万没料到竟是权景瑶。
林如海对上他那活见鬼似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解释。
“内子生性爽利,早年不喜窝在闺阁,偏爱在外游历,总要学些防身的本事,让李大人见笑了。”
话虽谦虚,语气却隐隐透着一股子与有荣焉的骄傲。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
若不是此行关系到玉儿的安危,他怎么可能将夫人的底牌也掀出来!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承泽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瞬间全明白了!
什么叫藏龙卧虎?
什么叫真人不露相?
这就是!
他原以为林如海只是个有能力的御史。
谁曾想,人家女儿有通天的手段,新娶的夫人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这一家子……这一家子都是什么怪物!
李承泽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牵动肩上的伤口,对着权景瑶便是一个九十度的深躬。
绷带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浑然不觉。
“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眼拙了!”
“嫂夫人身怀绝技,李某佩服!此次便有劳嫂夫人了!”
一直安静得像个隐形人的权景瑶,这才缓缓放下手中擦拭得锃亮的短剑,抬起头。
目光在李承泽脸上一扫而过,痛快应道:“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