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深处。
此处的牢房与关押普通囚犯的区域截然不同,墙壁更为厚实,铁栏更为粗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与绝望交织的沉闷气息。
这里是关押重犯、要犯之地,寻常时日寂静得如是坟墓。
唯有狱卒定时巡察看的脚步声,才能短暂打破这片死寂。
其中一间狭小的牢房内,郑开权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肮脏稻草的石炕上。
曾经价值千金的云锦华服早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粗糙、散发着酸馊气的灰色囚服。
衣物摩擦着他娇生惯养出来的细嫩皮肤,留下道道红痕,又痒又痛。
但他此刻已顾不得这些皮肉之苦。
牢房里阴暗潮湿,仅凭高处一个碗口大的小窗透进些许微弱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墙角有暗色的苔藓蔓延,偶尔还能看到肥硕的潮虫快速爬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他的嗅觉和肠胃。
他曾是京城最耀眼的公子哥之一,右相府的独苗,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鲜衣怒马,一掷千金。
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睡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石炕,盖的是散发着他味的破旧薄被,吃的是连府中下人都不屑一顾的、掺杂着砂石的糙米和不见油星的烂菜叶。
这种生活上的巨大落差,如同从云端狠狠摔进泥昭,每一刻都在啃噬着他的骄傲和尊严。
然而,比生活环境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煎熬和恐惧。
昔日与他一同寻欢作乐、称兄道弟的“好友”们,如今身陷囹圄,各自挣扎。
钱贵成了废人,生死未卜。
王志海……听说,已经被他父亲赐死了。
这些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害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他更害怕最终的审判。
赵家院子里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以前只觉得是刺激,是权势带来的为所欲为。
如今在脑海中回放,却只剩下血腥和残忍。
那些女子绝望的眼神,凄厉的惨叫,被折磨至死后的惨状……
如同噩梦般纠缠着他,尤其在夜深人静时,逾发清晰。
他曾以为父亲的权势可以遮蔽一切,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屠了涂家岭整村的人,不也照样被父亲压了下去,甚至还找了替罪羊顶包?
可这次,不一样了。
玉宣公主主审,左相虎视眈眈,那个该死的李长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调动炽焰火凤!
民间舆论更是沸反盈天,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感觉到,父亲那座曾经在他看来坚不可摧的靠山,这一次,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
“爹……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郑开权把脸埋在散发着霉味的膝盖里,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见到父亲,渴望听到父亲的保证。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牢房外。
郑开权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是父亲!父亲来了!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铁栏前,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条,努力向外张望。
牢门外,郑公策在一名狱卒的引领下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紫色的宰相常服,但在牢房幽暗的光线下。
那身象征权势的官袍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反而衬得他脸色有些晦暗。
他挥了挥手,那名狱卒识趣地躬身退到远处廊道拐角,背对着这边。
“爹!爹!您终于来了!”
郑开权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委屈,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救我,爹!快救我出去!这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们会弄死我的,一定会弄死我的!”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吃的猪狗不如,睡的比乞丐还差,还有那些虫子……爹,我是开权啊,您的儿子!您怎么能让我受这种罪!”
看着儿子这副狼狈不堪、精神几近崩溃的模样,郑公策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色。
但仅仅是一瞬,便被更为坚硬冷酷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回应儿子的哭诉,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只是隔着粗壮的铁栏,目光沉沉地申视着郑开权。
“闭嘴!”郑公策低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郑开权的哭嚎,“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如此失态,如何成大事!”
郑开权被父亲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哭声噎在喉咙里,但恐惧和委屈让他忍不住抽噎:“爹……这哪里是小小的挫折……这是要命啊!
钱贵他们都……爹,李长风那个疯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公主,她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慌什么!”郑公策打断他,眉头紧锁,“为父还没倒!只要为父还在朝堂一日,就没人能轻易要了你的命!”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郑开权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他依旧不安地追问:“那……那爹您想到办法救我出去了吗?什么时候?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郑公策没有直接回答,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靠近铁栏。
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开权,你听着。现在外面情势复杂,有人欲借此案扳倒为父,扳倒我们郑家。你在此处,需得忍耐。”
“我忍耐不了!”郑开权激动地低吼,“他们肯定会严刑拷打我!我……我怕我扛不住……”
“扛不住也要扛!”郑公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冰锥,“尤其是关于涂家岭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听到没有?!”
“涂家岭”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郑开权耳边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
那是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梦魇。
当初为了灭口,他带人屠戮了涂家岭上下百余口,连妇孺都未曾放过。
此事若被翻出来,别说他必死无疑,整个郑家都将万劫不复!
“爹……我……我……”郑开权嘴唇哆嗦着,浑身颤抖,“他们……他们会查到的……李长风他……他像鬼一样,无所不知……”
“他查不到!”郑公策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神阴鸷。
“当年的事,为父已经处理干净!知情的人都已不在世上。
只要你不说,就无人能拿到确凿证据!开权,你记住,涂家岭案,是我们郑家的命门!
一旦暴露,不仅你要死,为父也要被牵连,我们郑家满门,上下百余口,都将为你陪葬!
到时候,就不是你一个人在这牢里受苦那么简单了!”
郑公策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水,浇灭了郑开权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瘫软在地,双手无力地松开铁栏,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喃喃道:“陪葬……都要死……”
看着儿子彻底被恐惧吞噬的模样,郑公策心中亦是不忍。
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他必须让儿子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必须让他守住这个秘密。
“开权,”郑公策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为父知道你苦,知道你怕。
但是你的孽已经造下,我们没有退路。你必须挺住!无论他们用什么手段审问你,关于赵家院子,你可以认。
那些不过是风流罪过,最多判你个流放或是监禁,为父尚能周旋。但涂家岭,你必须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