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功高……必然震主。尤其是在皇家,这几乎是一条铁律。
当时的陛下,嗯,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晚年多病,疑心日重。
而当今陛下,彼时还是太子,锐意进取,却也最忌权臣。
段相能力太强,威望太高,他制定的许多政策,甚至无需经过陛下首肯,便能凭借其威望推行下去。这……无疑触动了皇权最敏感的神经。”
李长风静静听着,他能想象那时段家的显赫,也能预见到那之下潜藏的危机。
“后来呢?”他问道。
“后来?”施元恒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后来,便发生了那桩震惊朝野的‘质子出逃案’。
此事,你既已从曲妙音处听闻,当知大概。楚国皇子南山玉,在段书琴的帮助下逃离天京,返回楚国。
这件事,本身可大可小。若在平时,或许申饬一番,罚俸降职也就罢了。但那时,时机太巧了。”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乾国质子在楚遇刺身亡,边境摩擦不断,两国关系剑拔弩张。在此等敏感时刻,宰相之女协助敌国质子逃亡,这件事的性质就被无限放大。
‘通敌叛国’这四个字,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剑,悬在了段家的头顶。”
“但这分明是有人做局!”李长风忍不住道,“边关遇袭,质子遇害,再到南山玉出逃,一环扣一环,分明就是针对段家的陷阱!朝廷当时难道就无人看出?”
“看出?”施元恒嗤笑一声,“看出又如何?陛下欲除段家之心,在当时的高层已非秘密。
缺少的,不过是一个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罪名罢了。而‘通敌叛国’,无疑是最锋利、也最‘名正言顺’的一把刀。”
他走回座位,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当时,负责审理此案的,正是时任刑部尚书的郑公策。此人最擅长的,便是揣摩上意,罗织罪名。
他利用段书琴之事大做文章,牵藤扯蔓,将朝中许多与段家交好,或仅仅是政见相同的官员,都打成了‘段党’,指控他们暗中协助南山玉回国,意图不轨。”
“那所谓的‘贴身丫环’投案,指证段小姐怀有身孕,更是将段家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李长风接口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愤怒。
他想起曲妙音的讲述,想起母亲可能承受的屈辱与绝望。
“不错。”施元恒点头,“一个有望成为女相的才女,肚子里怀着敌国皇子的骨肉……这个画面,足以点燃所有不知情者的怒火,也给了陛下‘不得不’严惩的理由。
郑公策借此机会,大肆株连,短短数月,朝堂为之一空。段相……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安帮定国之志,在此等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下,亦是无力回天。”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施元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段相被定为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段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而那座曾经车水马龙、象征无上荣光的段府,也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化为鬼宅。
郑公策则因‘侦破’此案,‘肃清’逆党有功,深受陛下赏识,一路高升,最终取代了段相的位置,成为了如今的右相。”
他看向李长风,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李公子,你现在明白了吗?段相之败,非败于才德不足,非败于政敌构陷,而是败于……帝王之心。
他触犯了人臣最大的忌讳——功高震主。陛下需要一把刀来除掉他,而郑公策,恰好就是那把最锋利、也最听话的刀。”
李长风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浮现出那夜段府冲天的火光和凄厉的哭喊。
他虽然早已猜到大概,但亲耳从施元恒这位亲历者口中听到这血淋淋的细节,依旧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与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寒:“所以,施相您……正是因为目睹了段相的结局,这些年来,才一直选择明哲保身,不愿再为这个朝廷尽力?”
施元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道:“是,也不全是。段相之事,确实让老夫心寒。伴君如伴虎,今日之肱骨,明日之阶下囚,并非戏言。
老夫不愿施家也落得那般下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后来的朝堂,已非段相在时的朝堂。党同伐异,争权夺利,陛下亦乐于见太子与二皇子相争,以平衡朝局。
在此等环境下,想做些实事,难如登天。与其同流合污,或徒劳挣扎,不如暂且隐忍,保全自身,以待……时机。”
“那么如今呢?”李长风紧紧盯着他,“如今施相认为,时机到了吗?”
施元恒与李长风对视着,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许久,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然的神色。
“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郑公策及其党羽,已然烂到根子里。赵家院子案只是冰山一角。太子与二皇子之争,已渐成党祸,损耗国本。
而陛下……年事渐高,顾虑愈多。若再不拨乱反正,大乾危矣!”
他站起身,对着李长风,郑重地拱了拱手:“李公子,你身负段氏血脉,更有擎天宗、火凤族为援,心智手段皆非常人。
玉宣公主亦有匡扶社稷之志。老夫……愿意摒弃前嫌,与你们联手。不仅是为段相平反,更是为了肃清朝纲,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李长风也站起身,肃然还礼:“有施相此言,长风代九泉之下的外祖父、母亲,谢过!
平反之路,艰险异常,尤其是要面对……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施元恒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平反的关键,不在于找到多少当年的证据。事过境迁,许多证据早已被消毁。关键在于,扳倒郑公策!
只要郑公策倒台,他当年如何构陷段相的罪行,自然会大白于天下。而要让陛下不得不点头,为段相平反……则需要更大的力量。”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们需要让陛下看到,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更需要有……足以让陛下忌惮,不得不妥协的力量。
李公子,你手中的力量,以及你身后可能存在的……楚国的关系,或许正是这盘棋上,最重要的棋子。”
李长风目光微凝,瞬间明白了施元恒的深意。平反不仅仅是翻案,更是一场权力的博弈。
需要积蓄足够的力量,直到连皇帝都无法忽视,无法压制。
“我明白了。”李长风点头,眼神锐利如刀,“郑公策必须倒,而扳倒他,只是第一步。后续之事,还需施相与公主殿下鼎力相助。”
“这是自然。”施元恒颔首,“朝堂之上,老夫会尽力周旋。接下来,对于郑开权的审讯至关重要,务必要撬开他的嘴,拿到郑公策更多的罪证,尤其是……涂家岭之事!”
两人在烛光下相视而立,再没说话,却似乎能读懂彼此的心思。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