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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黄昏,寒鸦聒噪,在逐渐冷却的铅灰色天幕下盘旋、聚拢。伊戈尔·彼得罗维奇从他那方狭窄得令人窒息的格子间抬起头,窗外,那些漆黑的翅膀正以一种令人心惊的精确度排列组合。先是松散,继而规整,最终在涅瓦河对岸滴血教堂那扭曲倒影的映衬下,凝固成一个巨大、狰狞、不容置疑的单词:开会。

“又来了。”他低声嘟囔,声音淹没在隔壁财务部那台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永无止境的哀嚎里。果然,几乎就在那个黑色“会”字成型的瞬间,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廉价黄铜装饰条的橡木门——属于部门经理卢基扬·瓦西里耶维奇——猛地被推开。卢基扬本人像一枚被火药顶出的炮弹头,出现在门口。他身形敦实,裹在一件似乎永远沾着可疑油渍的粗呢外套里,稀疏的头发顽强地覆盖着宽阔的额头,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此刻正喷射着一种混合了焦躁与莫名亢奋的光芒,扫过整个开放式办公区。

“市场部!全员!会议室!立刻!马上!”他的嗓音粗粝,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权威,瞬间斩断了键盘的敲击、电话的絮语和打印机最后的喘息。

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是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刺耳声响,纸张被粗暴归拢的哗啦声,以及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伊戈尔认命地合上面前那份关于“涅瓦河冬季冰雕啤酒节可行性分析”的文档,第一百零一次。他站起身,感觉脊椎骨在咯吱作响,如同这栋年久失修、据说前身是某秘密警察机构档案库的旧楼本身的呻吟。走廊墙壁上剥落的绿色油漆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樟脑丸的奇异气息,这气息似乎总是紧紧追随着卢基扬。

推开厚重的会议室门,一股浑浊的热浪混杂着陈年烟味、廉价咖啡的酸腐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体味扑面而来。技术部的安德烈,一个面色苍白、眼袋深重的年轻人,正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打转。他佝偻着背,双手神经质地摸索着桌面、椅子底下、甚至墙角的阴影,嘴里念念有词:“遥控器…该死的投影仪遥控器…它明明刚才还在…”

“安德烈!”卢基扬像一尊矮胖的怒目金刚杵在门口,声音震得天花板的灰屑簌簌下落,“十分钟!宝贵的集体时间又在你手里溜走了十分钟!你在干什么?寻找通往天堂的钥匙吗?”

安德烈吓得一哆嗦,脸色更白了,嗫嚅着:“经理同志,遥控器它…它又失踪了…像上个星期一样…”

“失踪?它长翅膀飞了?还是被办公室老鼠拖去当磨牙棒了?”卢基扬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那张方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稀疏的头发仿佛也因愤怒而竖立起来,“我告诉你,安德烈同志!你这种行为,是对集体时间赤裸裸的盗窃!是怠工!是破坏生产!一个人浪费十分钟,在座十二位同志,就是一百二十分钟!整整两个小时宝贵的社会主义劳动时间!换算成产值…”他挥舞着粗短的手指,唾沫星子在顶灯昏黄的光线下飞溅。

伊戈尔麻木地坐下,冰凉的人造革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他盯着卢基扬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思绪却飘到了大学课堂。教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分析布尔加科夫的《狗心》,说官僚主义如何把人异化成非人。那时的伊戈尔觉得那是文学,是魔幻。现在他知道了,那只是被布尔加科夫用天才的笔触稍稍提纯过的、赤裸裸的现实。眼前的卢基扬,他的咆哮、他的逻辑、他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敦实身躯,不就是活生生的“沙里科夫”吗?只不过披着经理的外皮。

就在卢基扬的咆哮达到顶点,安德烈几乎要缩进桌子底下时,秘书柳德米拉——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冷峻得如同冬宫大理石雕像的金发女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她目不斜视,高跟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冰冷、富有节奏的咔哒声,奇异地压过了卢基扬的怒吼。她径直走到墙角的投影仪旁,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手指,在机器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轻轻一抠。那个被诅咒的、让安德烈几乎抓狂的黑色塑料遥控器,就像变魔术一样,稳稳地躺在了她那毫无血色的掌心。

“在这里,经理同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西伯利亚冻土原上吹过的风。

卢基扬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瞪着柳德米拉手中的遥控器,又瞪了瞪面如死灰的安德烈,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夺过遥控器,粗暴地按下了开关。

投影仪发出一阵垂死挣扎般的嗡鸣,抖动着,在对面污迹斑斑的白色幕布上投下一片模糊、闪烁的光斑。光斑渐渐稳定,扭曲变形,最终勉强拼凑出卢基扬那张巨大而失真的脸。他的声音通过劣质音响传出来,带着沉闷的金属回响,嗡嗡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同志们!”幕布上的巨口开合,“今天,我们聚焦‘星尘’牌伏特加在喀山市场的‘量子纠缠’式推广方案!目标人群:1845岁,有独立经济来源、追求精神刺激的年轻斯拉夫灵魂!核心策略:利用喀山鞑靼民族的历史神秘主义元素,结合量子物理最新概念,制造超越时空的沉浸式醉酒…呃…饮酒体验!我们要让消费者在拧开瓶盖的瞬间,感受到的不是酒精,而是…是穿越量子泡沫、与成吉思汗灵魂干杯的澎湃激情!”

伊戈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又是这套。量子纠缠?成吉思汗?上次是“利用彼得堡白夜极光现象引发啤酒分子共振,提升口感愉悦度”,再上次是“借助莫斯科地铁环线运行频率与伏特加分子震动同频原理,实现无接触醒酒”。卢基扬的脑袋里似乎装着一个永不枯竭的、专门生产科幻垃圾的异次元空间。而他们,市场部的全体成员,就是负责把这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垃圾,用精美的ppt包装成“划时代营销战略”的苦力。

会议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进行。幕布上卢基扬的投影口若悬河,挥舞着无形的教鞭。桌子周围,一张张疲惫的脸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陶俑。只有当卢基扬停顿下来,用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视全场,抛出诸如“大家觉得这个切入角度如何?”“有没有更具颠覆性的想法?”之类的问题时,会议室才会短暂地“活”过来。

“经理同志高瞻远瞩!”产品组的谢尔盖第一个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量子纠缠与民族神秘主义的结合,简直是天才的火花!我建议再加入喀山‘苏尤姆别卡’斜塔的意象,象征我们伏特加品牌不屈的、挑战地心引力的精神!”他挺直腰板,仿佛刚刚在红场发表了卫国战争胜利演说。

“完全赞同谢尔盖同志!”媒介组的奥莉加立刻接口,她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盲目的热忱,“我们可以策划一场线下活动,在斜塔下搭建量子态酒吧!消费者通过手机App摇号,只有‘量子态’匹配成功的人才能入场!这话题度,绝对引爆!”她挥舞着手臂,差点打翻面前的咖啡杯。

“对,对!引爆!”数据分析组的米哈伊尔忙不迭地点头,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一片空白,“数据…呃…数据显示,神秘主义加科技感,是当下年轻人最热衷的消费驱动力!卢基扬同志的战略,精准地踩在了时代脉搏上!”他语速飞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伊戈尔听着这些发言,感觉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空气中仿佛真的弥漫开一种淡白色的、粘稠的雾气,无声无息地从每个发言者口中溢出,在会议桌上方盘旋、汇聚、沉降。它没有气味,却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这就是“人云亦云”的具象化吗?伊戈尔看着谢尔盖慷慨激昂时喷出的唾沫星子在雾气中拉出细长的白线,看着奥莉加眼镜片上因激动而蒙上的水汽融入其中,看着米哈伊尔额头的汗珠蒸发成更细微的雾粒……它们共同构成了这片令人窒息的“云”,笼罩着所有人,隔绝了思考,只剩下盲目的附和与空洞的词汇堆砌。卢基扬在幕布上的投影,在这片人造云雾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庞大、扭曲,如同云端的神只,接受着信徒们虔诚而愚昧的香火。

“伊戈尔·彼得罗维奇!”神只的声音骤然点名,如同惊雷劈开浓雾,“你是策划核心!说说你的具体执行思路!要细节!要爆点!要那种能让我们‘星尘’伏特加的销量像联盟号火箭一样一飞冲天的东西!”卢基扬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死死盯在伊戈尔脸上。

伊戈尔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开口,试图在那片令人窒息的“云”中抓住一丝真实的空气:“经理同志…关于喀山的神秘主义元素…我们是否…需要更扎实的本地文化调研?比如,鞑靼人的传统禁忌…‘量子纠缠’这个概念,用在酒精饮料上,会不会…显得过于…呃…生硬?消费者可能更关心口感和价格…”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粘稠的糖浆里跋涉。

“禁忌?生硬?”卢基扬幕布上的巨脸骤然拉近,像素构成的五官因愤怒而剧烈抖动,几乎要冲出幕布,“伊戈尔同志!你的思想还停留在马车时代吗?什么叫禁忌?打破它才叫创新!什么叫生硬?强行嫁接才叫颠覆!我们卖的是伏特加吗?不!我们卖的是梦!是超越现实的极致体验!你的方案,”他猛地一拍桌子(投影仪同步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音),震得幕布上的画面疯狂跳跃,“缺乏想象力!缺乏魄力!缺乏对‘星尘’品牌宇宙的深刻理解!拿回去!重做!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全新的、闪耀着未来之光的版本摆在我桌上!散会!”

最后一个词如同赦令。椅子腿再次刮擦地板,疲惫的身影沉默地涌向门口。伊戈尔最后一个起身,感觉双腿灌了铅。他抱起那叠印着“量子纠缠伏特加”荒唐字样的厚厚方案稿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传递出的冰冷与绝望。这不是方案,这是西西弗斯推向山顶的石头,注定要滚落,然后再次被推起。他瞥了一眼墙角的柳德米拉,她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尊完美的冰雕。只是,当她转身离开时,伊戈尔似乎捕捉到她嘴角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冰冷的向上弧度,快得如同幻觉。

沉重的脚步拖沓着,穿过弥漫着霉味和樟脑丸余韵的走廊,来到市场部办公区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小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常年触摸留下的油腻污渍。伊戈尔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瞬间将他淹没——新鲜的青草香、腐烂水果的甜腻、劣质纸张的酸腐,以及一种大型动物身上特有的、带着体温和消化物气息的浓重体味。这里是“弗拉基米尔”的领地。一头体型庞大得惊人的亚洲象,此刻正甩动着它那根布满褶皱的灵活长鼻,慢条斯理地从伊戈尔手中卷过那叠厚重的方案稿纸。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日照的灰白色,巨大的耳朵像两面破败的旗帜无力地耷拉着,浑浊的小眼睛半开半阖,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漠然。在它粗壮的、布满泥垢的象腿旁,散落着无数被撕碎、咀嚼过又吐出来的纸片残骸,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半个地面。而在这片“纸雪”之上,奇异地点缀着一簇簇苍白柔弱的小花,花瓣近乎透明,散发着一种类似廉价香水的、令人头晕的甜香——谎言之花,它们从弗拉基米尔的排泄物和废弃方案的残骸中汲取养分,妖异地绽放着。

弗拉基米尔用鼻尖灵巧地拨弄着稿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它似乎对“量子纠缠”这个词组产生了兴趣,用鼻子卷起那几页,凑到嘴边。巨大的臼齿开始有力地研磨,纤维被撕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新鲜的纸浆混合着唾液,从它嘴角淌下。最终,它满意地喷了个响鼻,将嚼烂的、湿漉漉的纸团随意吐在脚下那片“纸雪”之上,又慢悠悠地用鼻子卷起旁边一堆新鲜的干草塞进嘴里。

伊戈尔看着那堆迅速被纸屑和谎言花覆盖的新鲜残骸,胃里一阵翻腾。这就是他们所有心血的终点。创造、否定、重来、喂象…永无止境的循环。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铁皮门框上,视线扫过弗拉基米尔庞大的身躯。在它布满褶皱的脖颈皮肤上,似乎有几处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古怪,像是…某种巨大手指留下的淤痕?伊戈尔甩甩头,把这荒谬的联想驱散。一定是光线太暗了。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破了市场部沉闷的死寂。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是柳德米拉。她身后跟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得令人惊讶的男人,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容异常俊秀,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眼睛是罕见的浅灰色,清澈得如同贝加尔湖冬季的冰面,却又深不见底。他步伐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杂乱的办公区,掠过格子间里一张张惊愕疲惫的脸,最终,似乎在不经意间,在那扇紧闭的铁皮小门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却让伊戈尔感到一种被彻底穿透的寒意。

“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柳德米拉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起伏的冰冷,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这位是卢基扬·瓦西里耶维奇,我们市场部的负责人。”

卢基扬已经像变戏法一样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热情笑容,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伸出双手迎了上去:“欢迎!热烈欢迎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莅临指导!您的到来,真是让我们这小小的‘星尘’市场部,蓬荜生辉啊!”他的笑容热情洋溢,但伊戈尔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肌肉不自然的抽搐,以及那笑容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

年轻的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没有理会卢基扬伸出的手,浅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卢基扬:“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客套就不必了。直接看数据吧。你们提交给‘北极光’资本的b轮融资计划书里,那份关于‘星尘’伏特加在远东市场渗透率几何级增长的预测模型,以及支撑它的所谓‘量子共鸣渠道拓展理论’,我很感兴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安静的办公区里回荡,仿佛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神经上。

卢基扬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像一张拙劣的面具。“啊…这个…数据…模型…”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汗珠,眼神开始飘忽,“列昂尼德同志,这些都是我们市场部精英团队,经过大量严谨的调研和…和具有前瞻性的科学推演…”

“推演?”列昂尼德轻轻打断他,那双冰湖般的眼睛转向伊戈尔,“这位是?”

“伊戈尔·彼得罗维奇!我们策划组的骨干!那份远东模型,他参与了核心推演!”卢基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伊戈尔推到前面。

伊戈尔感觉自己像被推上了断头台。列昂尼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皮囊下所有的疲惫、无奈和隐藏的荒谬感。

“彼得罗维奇同志,”列昂尼德的声音依旧平和,“能否简述一下,你们如何定义和量化‘量子共鸣’在伏特加销售渠道中的具体作用?它如何克服西伯利亚铁路冬季运力缩减和远东地区分销商普遍信用评级较低的现实障碍,最终实现渗透率的‘几何级’增长?模型中设定的关键参数‘渠道量子纠缠系数K’,取值0.87的依据是什么?是实验数据?还是…某种玄学感应?”他的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冷静,一层层剥开华丽辞藻和科幻包装下的苍白与空洞。

冷汗瞬间浸透了伊戈尔的后背。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那会议室里的“人云亦云”之雾死死堵住。K=0.87?那不过是上周三深夜,他在极度困倦和卢基扬的咆哮逼迫下,随手在Excel表格里敲下的一个数字!什么量子共鸣,什么纠缠系数,都是卢基扬脑子里那些疯狂科幻点子生造出来的、毫无现实根基的空中楼阁!他看着列昂尼德那双清澈到近乎残忍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对逻辑和真实的探究。这比任何嘲笑都更令人无地自容。

“我…我们…”伊戈尔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他能感觉到卢基扬在他身后投射过来的、刀子般警告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周围同事们屏住的呼吸和无声的怜悯。

列昂尼德静静地等了几秒,见伊戈尔无法回答,便轻轻移开了目光,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转向脸色铁青、汗如雨下的卢基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瓦西里耶维奇同志,你们的‘草船’,借不到‘箭’了。稻草人扎得再像,也骗不过真正的猎人。数据不会说谎,尤其是当它被荒谬的假设彻底架空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扇紧闭的铁皮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仿佛嗅到了空气中那混合着草料、纸浆和谎言之花的奇异气味。“融资的基础是真实的增长潜力,而非…喂养巨兽的童话。”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带着随从,在柳德米拉的引导下,如来时一般从容地离开了。高跟鞋的咔哒声渐渐远去,留下市场部一片死寂和卢基扬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彻底扭曲的脸。

列昂尼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一圈圈名为“死寂”的涟漪,在市场部冰冷的空气中扩散。卢基扬僵在原地,那张敦实的脸先是涨成猪肝色,继而褪成惨白,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石化的青灰。他粗重的喘息声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终于,那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

“废物!一群废物!饭桶!”他的咆哮声浪几乎掀翻了天花板的灰尘,唾沫星子像霰弹般喷射而出,小眼睛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直直射向伊戈尔,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死在身后的文件柜上,“关键时刻掉链子!连个数据都说不清楚!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涅瓦河的淤泥吗?列昂尼德同志问得多好!K值依据?依据?!你们平时都在干什么?喝茶看报磨洋工吗?!”

他的身体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猛地转向整个噤若寒蝉的办公区,手臂像失控的钟摆一样狂乱挥舞:“看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暮气沉沉!这个年纪!这个精力充沛、应该为社会主义建设燃烧激情的黄金年纪!怎么能追求安逸?怎么能只想着舒服?!”他猛地一拍身旁的复印机,机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舒服?!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只有死人才配躺在棺材里享受永恒的‘舒服’!而你们……”他的手指挨个点过众人惨白的脸,“活着的、呼吸着的、拿着国家薪水的同志们!你们唯一的追求,就是奋斗!奋斗!再奋斗!方案不行?那就重做!做到行为止!今晚!所有人!谁也不准走!我要看到全新的、无可挑剔的远东模型!做不到,就都给我滚去西伯利亚种土豆!”

“死人”这个词,如同一个冰冷滑腻的诅咒,从他咆哮的齿缝间迸出,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伊戈尔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地抬眼,正好撞上卢基扬那燃烧着疯狂怒火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伊戈尔心头猛地一跳……经理同志那件粗呢外套的领口下,靠近脖颈的皮肤上,似乎有一块极其不自然的灰败色斑,边缘隐隐透着青黑,像一块正在悄然扩散的霉斑。

“卢基扬同志!”伊戈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一种莫名的冲动而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谄媚的急迫,“您怎么能…怎么能说自己是‘死人’呢?这不吉利!太不吉利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快得自己都吃惊,一把抄起卢基扬桌上那个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杯,“我给您打水!压压惊!消消气!打水!马上!”话音未落,他已端着空杯,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硝烟弥漫的市场部,朝着走廊尽头的开水间狂奔而去。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灭,将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冲进开水间,刺鼻的漂白水味混合着水垢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拧开水龙头,滚烫的开水哗哗地注入搪瓷杯,蒸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什么K值,什么量子纠缠,什么列昂尼德那洞察一切的目光,此刻都被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取代——逃离!逃离那个咆哮的怪物,逃离那令人窒息的“人云亦云”之雾,哪怕只有几分钟!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一种抽象的、不指向任何具体工作的“行动”来麻痹自己。打水,这个借口如此完美。他盯着杯中翻滚的水泡,感觉它们就像自己脑中那些荒谬破碎的念头,在高温下疯狂地冲撞、湮灭。朝思暮想的“抽象”…原来就是此刻手中这一杯滚烫的虚无。

他端着那杯滚烫的、象征着短暂解脱的虚无,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刚拐过通往市场部办公区的最后一个转角,一阵压抑的、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争吵声浪猛地撞入他的耳膜。声音来自卢基扬那间紧闭的经理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也无法完全阻隔里面的风暴。

“…瓦西里!你疯了吗?!”一个陌生的、带着变声器般扭曲嘶哑的男声在低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用‘弗拉基米尔’的…排泄物?!混合废弃方案?!去培育‘涅克拉索夫之种’?!你知不知道你在玩什么?!”

伊戈尔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搪瓷杯传来的热度烫得他手心发疼,他却浑然不觉。涅克拉索夫之种?那是什么鬼东西?和弗拉基米尔…以及那些废弃方案有关?

紧接着是卢基扬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同样压低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和某种…奇异回响的嗓音,像是有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他声带深处:“…不然呢?‘北极光’的钱必须进来!‘星尘’不能倒!常规的‘云’(人云亦云之雾)已经不够浓了!列昂尼德那个小鬼…他看穿了草船!普通的谎言之花骗不了他!只有‘涅克拉索夫’…只有它能结出最完美的‘真实幻象’!我需要它!必须在下一次投资人会议前催熟!弗拉基米尔…它是最好的培养基!那些废纸…那些被咀嚼过的、浸透了失败和怨念的纤维…是绝佳的养料!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这是在玩火自焚!”那个嘶哑的声音更加激动,带着恐惧,“那东西…那种子…它需要的是绝望和盲信的精粹!不是大象的粪便!你强行扭曲契约…用这种…这种污秽之物去培育…会失控的!它会变成什么怪物?!还有那头象!它快被撑爆了!它脖子上的‘契印’…颜色越来越深了!你感觉不到吗?它在痛苦!”

“痛苦?”卢基扬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扭曲的狂热和一种非人的冷酷,“弗拉基米尔享受着呢!它吃着最鲜嫩的草料,住着单间!它有什么资格痛苦?!契印?那是它的荣耀!是它为‘星尘’伟大事业献身的标记!至于失控…”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为了成功,一点小小的风险算什么?列昂尼德…那个自以为是的曹冲…他必须被‘说服’!‘涅克拉索夫’的果实…会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一切‘真实’!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只要熬过今晚…只要他们,”他指的是外面那些加班的员工,“把新的‘养料’喂给弗拉基米尔…快了…就快了…”

门外的伊戈尔,如坠冰窟。手中的搪瓷杯变得滚烫而沉重,几乎要脱手坠落。弗拉基米尔…粪便…废弃方案…培育…涅克拉索夫之种…真实幻象…契约…契印…列昂尼德…曹冲…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他的认知。那头沉默的巨象,那些妖异的谎言之花,卢基扬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灰斑…所有零碎的、诡异的细节,此刻被这段疯狂对话的线索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硫磺气息的恐怖真相。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明悟。他们日夜煎熬,推着名为方案的巨石,最终竟是为了喂养一个孕育着“真实幻象”怪物的温床!而那头象…弗拉基米尔…它承受着什么?他想起象脖子上那些暗红色的、指痕般的印记…契印!

办公室内的争吵似乎平息了,只剩下卢基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伊戈尔不敢再停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端着那杯早已不再滚烫、甚至有些凉了的水,像逃离地狱入口般,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开水间。他在里面待了很久,直到确信自己的脸色不再那么惨白,才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向卢基扬的办公室。

推开门,卢基扬独自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台灯的光线只照亮了他面前一小片区域,将他大部分身体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但那种平静之下,翻涌着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强行压抑后的狂躁。他接过伊戈尔递上的水杯,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一边。搪瓷杯底接触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伊戈尔,”卢基扬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眼窝深陷,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今晚…是关键。远东模型…不,是‘涅瓦河星辰闪耀计划’…必须完成。”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混杂了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死死盯着伊戈尔,“弗拉基米尔…它需要新鲜的食物。大量的、饱含你们…集体智慧结晶的食物。明白吗?”他特意加重了“集体智慧结晶”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毫无笑意的弧度。

伊戈尔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明白了。他们今晚加班制造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方案,而是喂养那头被诅咒的巨象、催熟那个名为“涅克拉索夫”的恐怖之种的…饲料!他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同事们已经开始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奋斗”,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却透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机械感。空气中,那股混合了霉味、樟脑丸和谎言之花甜香的奇异气息,似乎更加浓郁了。

时间在绝望的键盘敲打和文件翻动中,粘稠地流逝。窗外的彼得堡彻底沉入黑夜,寒鸦早已归巢,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涂抹出孤寂的圆圈。凌晨一点,市场部依旧灯火通明,但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麻木笼罩着每一个人。方案,或者说饲料,终于在卢基扬数次咆哮着冲出来“指导”后,勉强拼凑成型。打印机的嗡鸣最后一次响起,厚厚一叠散发着油墨和绝望气息的纸张被堆放在伊戈尔桌上。

“伊戈尔,柳德米拉,”卢基扬幽灵般出现在门口,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两个,把‘最终版’…送去给弗拉基米尔。它…等急了。”他的目光扫过那叠纸,又飞快地掠过伊戈尔和刚刚起身的柳德米拉,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和…紧张。

伊戈尔的心猛地一沉。和柳德米拉一起去?那个冰雕般的女人?他抱起那叠沉重的纸张,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烙铁。柳德米拉已经无声地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凌晨格外清晰。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只是在经过卢基扬身边时,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市场部深处那扇包着铁皮的小门。走廊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更加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个走向献祭台的幽灵。

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草料、腐果、纸浆、象臊、谎言花香)如同实质般涌出。弗拉基米尔庞大的身躯在角落的阴影里不安地移动着,发出粗重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喘息。它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亮了一下,死死盯着伊戈尔和柳德米拉手中的纸张,长鼻焦躁地甩动,抽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低鸣。它脖颈侧面,那些暗红色的、指痕般的印记,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幽暗的、不祥的深紫色光芒!

“动作快点。”柳德米拉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毫无波澜。

伊戈尔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惧,硬着头皮上前。他刚要将手中的一摞纸递向弗拉基米尔焦躁的长鼻,突然……

“呜!!!”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象鸣猛地爆发!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狂怒和一种濒死的绝望,如同无数面破锣在耳边同时被敲碎!巨大的声浪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震荡、叠加,狠狠撞在伊戈尔的耳膜和心脏上!他眼前一黑,手中的纸张哗啦一声全部撒落在地!

与此同时,整个房间的地面、墙壁,甚至空气,都开始剧烈地震颤!头顶的灯泡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最终“啪”的一声爆裂,碎片如雨点般落下!瞬间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弗拉基米尔痛苦翻滚的巨大轮廓在绝对的漆黑中制造着恐怖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的脆响!它脖颈处那深紫色的“契印”光芒骤然暴涨,像地狱的熔岩在皮肤下流淌、燃烧!

“契印反噬!它撑不住了!”柳德米拉那永远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黑暗中,伊戈尔看到她那双眼睛的位置,竟亮起了两点幽绿色的、非人的光芒!

下一秒,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扇通往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猛地向内弹开!一股强大到无可抗拒的吸力骤然爆发!那不是风,而是一种空间的扭曲和塌陷!地上的废弃纸屑、散落的谎言之花、甚至伊戈尔刚刚撒落的“最终版方案”,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取,打着旋儿疯狂地涌向那敞开的会议室门洞!门内,并非熟悉的会议室景象,而是翻滚搅动着、由无数破碎纸张、苍白花瓣和闪烁的紫色光点构成的混沌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

“不……!”柳德米拉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嘶叫,她身上似乎爆发出某种抵抗的力量,幽绿光芒大盛!但在那恐怖的吸力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她的身影第一个被扯离地面,尖叫着被拖入了那翻滚的纸屑与紫光漩涡之中,瞬间消失!

紧接着是伊戈尔!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被那股毁灭性的力量裹挟着,朝那扇吞噬一切的门撞去!在即将没入漩涡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绝望地扫向市场部办公区的方向,所有加班的同事,谢尔盖、奥莉加、米哈伊尔、安德烈…他们如同被冻结在琥珀里的昆虫,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愕和茫然,身体正被一股股灰色的、粘稠的“人云亦云”之雾死死缠绕、拉扯,身不由己地、缓慢却又无可挽回地,一个接一个地被拖离座位,朝着这扇地狱之门飘来!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空洞,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躯壳被无形的锁链拖向最终的归宿。

而站在市场部办公区入口阴影里的卢基扬,他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与那股吸力抗衡。他脖颈处那块灰败的色斑,此刻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迅速覆盖了他半边脸颊!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甚至开始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底下更深的、如同朽木般的纹理!他的眼睛,一只还残留着人类的惊惶,另一只却已彻底变成浑浊的、如同弗拉基米尔一般的灰白色!樟脑丸混合着泥土和腐败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正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不…契约…我的‘星尘’…”他用一种非人的、重叠着嘶吼和摩擦声的嗓音绝望地低语着,但身体却如同破碎的玩偶,被那力量一寸寸拖离地面,朝着那扇翻涌着纸屑、花瓣、紫光、以及无数被吞噬身影的会议室大门飞去!

伊戈尔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粗糙的纸屑疯狂抽打在脸上,是谎言之花那令人作呕的甜香灌满口鼻,是柳德米拉消失前那两点幽绿的残像,是卢基扬半人半尸的恐怖面容,是同事们如同断线木偶般飘来的绝望身影…然后,是无边无际、令人疯狂的失重感和将他彻底淹没的、由无数废弃方案构成的黑暗漩涡。

冰冷、坚硬、粗糙。

这是伊戈尔恢复知觉后的全部感受。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又紧紧闭上。缓了好几秒,他才勉强适应。头顶是惨白一片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尘埃味、陈年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谎言花香。

他躺在地上。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还是那间会议室。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污迹斑斑的白色投影幕布,磨损的水磨石地面…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却又死寂得可怕。没有卢基扬的咆哮,没有同事们的“人云”,没有打印机的哀嚎。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上。

不,不只是他。

谢尔盖在不远处的墙角,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奥莉加蜷缩在桌子底下,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厚重的眼镜片后面,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嘴里无声地重复着什么口型。米哈伊尔则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瘫在一张椅子上,头歪向一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胸前的衬衫,毫无知觉。安德烈…可怜的安德烈,正徒劳地用头,一次又一次地、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墙壁,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额头上已是一片乌青。

所有人都回来了。或者说,从未离开。他们被困在了这个无限复活的会议室里,但灵魂似乎已被那扇门后的漩涡撕碎,只剩下破碎的躯壳,重复着各自崩溃的仪式。

“呃…”伊戈尔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扶着桌腿,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僵硬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不,不是感觉,是身体的本能。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极其自然地垂落下去,掌心贴住了冰冷粗糙的地面。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脊椎深处涌出,驱动着他的身体开始前倾、弓背、用力…他在推!

推什么?

他低下头。就在他脚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灰白色的、形状极不规则的花岗岩石块。石块巨大,几乎到他膝盖那么高,表面布满了风霜侵蚀的坑洼痕迹,沉重无比。他的双手正死死抵在冰冷的石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动!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汗水瞬间从额头渗出。

石块在巨大的摩擦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在地面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粗糙的石头边缘刮擦着水磨石地面,留下浅浅的白色印痕。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伊戈尔。西西弗斯!他成了西西弗斯!永远推着石头上山,永远在到达山顶前看着它滚落,永无止境!他猛地抬头看向其他人。

谢尔盖停止了呜咽,他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同样弓着背,双手死死抵在另一块凭空出现的巨石上,脸憋得通红,正用肩膀疯狂地顶撞着石头,试图让它移动,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高瞻远瞩…天才火花…引爆…引爆…!”

奥莉加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她面前也出现了一块石头。她推得异常“认真”,甚至推一下,就神经质地扶一下她那副厚重的眼镜,嘴里无声而飞快地念叨着,看口型似乎是“…匹配…摇号…引爆…话题度…”

米哈伊尔依旧瘫在椅子上,但他面前的空气里,悬浮着一张巨大无比的、由闪烁的光点构成的Excel表格幻影。他眼神呆滞,手指却以一种痉挛般的速度,疯狂地在虚空敲击着,仿佛在输入无穷无尽、毫无意义的数字。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

安德烈终于停止了撞墙。他转过身,额头一片血肉模糊。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锁定在伊戈尔…或者说,锁定在伊戈尔正在推动的那块巨石上。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亮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伊戈尔那块巨石的另一侧,双手也死死按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帮着推,一边推,一边神经质地四处张望,嘴里喃喃自语:“遥控器…找遥控器…投影仪…十分钟…集体时间…”

荒谬!绝望!伊戈尔想哭,想笑,想大声咒骂这该死的命运!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只能推!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安德烈一起,顶着这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朝着会议室尽头那堵空白的墙壁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其陡峭、覆盖着虚幻碎石和沙砾的斜坡——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肌肉酸痛得如同撕裂。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味。

推啊…推啊…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终于,沉重的石头在两人(主要是伊戈尔,安德烈更像一个无意识的挂件)拼尽全力的推动下,颤巍巍地抵达了那道虚幻斜坡的顶端!顶点!

就在石头抵达最高点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强大得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石头内部爆发出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顶端狠狠推了一把!伊戈尔和安德烈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耗费了无尽力气才推上顶峰的巨石,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然后,带着一种决绝的、无可挽回的姿态,沿着陡峭的斜坡,轰隆隆地滚落下去!速度越来越快,势不可挡!

“不……!”伊戈尔心中无声地呐喊,身体脱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汗水混着泪水滴落。

石头一路滚回会议室中央,撞倒了几把椅子,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噪音,最终停在它最初出现的位置,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艰难卓绝的攀登,从未发生。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伊戈尔。这就是结局?永恒的惩罚?无意义的循环?

“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一个嘶哑、空洞、带着金属摩擦般回响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响起。

伊戈尔猛地抬头。

卢基扬·瓦西里耶维奇站在会议室门口。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站”。他的一半身体,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呈现出朽木般的青黑干枯,皮肤皲裂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毫无生机的纤维状物质。另一半身体,勉强还维持着人形,但皮肤是死尸般的灰败,那只灰白色的眼睛浑浊无光。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樟脑丸和腐土气息,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空间。他像一具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半腐烂半风干的木乃伊,嵌在门框的阴影里。

他那只还残存一丝人形的眼睛,空洞地扫过崩溃的谢尔盖、喃喃自语的奥莉加、虚空输入的米哈伊尔、再次开始撞墙的安德烈,最后,落在跪在地上、被绝望吞噬的伊戈尔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漠然。

“奋斗…”那具活动的尸骸张开嘴,朽木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永无止境…报告…”

他僵硬地、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般,一步一步挪到会议桌的主位。腐朽的身躯沉重地坐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手,动作极其不协调地,拿起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叠完全空白的稿纸。另一只干枯如树枝的手,则拿起一支笔。

然后,他开始对着那叠空白稿纸,“念”了起来。嘶哑、空洞、毫无起伏的嗓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机械地回响:

“…同志们…星尘伏特加…喀山市场…量子纠缠…成吉思汗…灵魂干杯…几何级增长…K值…完美…无可挑剔…”

窗外,彼得堡永恒的铅灰色天幕下,寒鸦再次聚集。它们盘旋着,在滴血教堂扭曲的倒影之上,沉默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狰狞、永恒不变的且令人厌恶的单词:开会。

会议,永无终结。

伊戈尔跪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汗水浸透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卢基扬那朽木摩擦般的“报告”声,像生锈的锯条,一下下切割着死寂的空气。他望着那滚落回原点、纹丝不动的巨石,绝望如同深海的淤泥,一点点没过他的口鼻。永恒的推石?永恒的会议?这就是他们最终的、荒诞的归宿?

就在这时,安德烈停止了撞墙。他缓缓转过身,额头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粘稠的血混着汗珠滑过他茫然的脸颊。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念着空白报告的卢基扬,扫过崩溃的谢尔盖、喃喃的奥莉加、虚空输入的米哈伊尔,最后,定格在伊戈尔身上,或者说,定格在伊戈尔面前那块冰冷的巨石上。

一丝奇异的、近乎疯狂的亮光,在安德烈那混沌的眼底骤然点燃!那不是清醒,而是一种被某种更深层指令驱动的、纯粹的机械性执着。

“投影仪…”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遥控器…十分钟…集体时间…”

他不再撞墙,而是像一头被无形锁链牵引的困兽,踉跄着、却目标无比明确地扑向伊戈尔的那块巨石!他枯瘦的、沾着血污的双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死死抠进石头冰冷的缝隙里,整个身体都抵了上去!

“推…必须推上去…”安德烈嘶哑地低吼着,仿佛这是他存在于世的唯一意义,“…开会…需要画面…报告…不能没有画面…遥控器…找到了…时间…要抢回时间!”

他的疯狂感染了绝望的伊戈尔。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的悲怆,混合着身体深处那股被诅咒的、推石的本能,猛地攫住了他。推!既然无法停止,那就推!他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再次将双手狠狠按在粗糙冰冷的石面上,和安德烈一起,肩并肩,用尽每一丝残存的力气,驱动着这块象征着他们所有苦难和荒诞的巨石,再次向那道虚幻而陡峭的斜坡发起冲锋!

这一次,有了安德烈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助力,过程似乎快了一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两人额头滚落,在石面上砸出深色的印记。肌肉在悲鸣,骨头在呻吟。每一次将巨石向上推动一寸,都伴随着粗重如牛喘的呼吸。斜坡上虚幻的碎石沙砾,在他们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小的幽灵在嘲笑。

推啊…推啊…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肌肉的灼痛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终于,那块沉重的花岗岩,再次在两人拼尽全力的嘶吼和推挤下,颤巍巍地、极其艰难地,抵达了虚幻斜坡的顶点!

就在石头抵达最高点、重心悬于刹那的瞬间……

轰!

一股比上次更加狂暴、更加无情的无形之力,如同巨锤般从石头内部猛烈炸开!伊戈尔和安德烈像两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被狠狠甩飞出去!伊戈尔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安德烈则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然后软软滑落在地,额头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半张脸,彻底昏死过去。

而那块巨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可阻挡的轰鸣,沿着陡峭的斜坡,再次加速滚落!势如奔雷!

伊戈尔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模糊。他绝望地看着石头滚落,看着它势不可挡地冲向会议室中央……就在巨石即将碾过昏死的安德烈、即将滚回原点的那一刻……

异变突生!

巨石内部,猛地爆发出一点刺目到无法直视的炽白光芒!紧接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了灰白色的岩石表面!裂纹中,那炽白的光芒疯狂地喷射、流淌出来!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席卷了整个空间!巨石,那块象征着永恒苦役、象征着荒诞循环的巨石,就在伊戈尔眼前,在滚落的途中,轰然炸裂!

不是碎成齑粉,而是如同孕育的蛋壳般,从内部被一股磅礴的生命力彻底撑破!无数燃烧着炽白火焰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逆飞的流星!而在那爆炸的中心,在那片灼热的光芒和气浪之中,一道巨大而威严的身影,携带着焚尽一切腐朽的恐怖高温,昂然展翅!

那是一只…鸟!

它的体型庞大如鹰隼,通体覆盖着流动的、纯粹由炽白火焰构成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在燃烧、在跃动,散发出驱散一切阴霾与寒冷的煌煌之光!火焰勾勒出它威严的头颅,锐利的喙,以及那双如同熔融黄金铸造的眼眸!它展开的火焰双翼几乎要触及会议室的两端墙壁,每一次扇动,都卷起灼热的气流,将空气中弥漫的尘埃、谎言花的甜腻气息、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樟脑腐臭味,瞬间涤荡一空!

火焰鸟!一只从永恒的绝望之石中破壳而出的火焰之鸟!

它发出一声穿金裂石、清越无比的长鸣!那声音如同无数把纯净的琉璃号角同时奏响,带着涤荡灵魂、焚尽污秽的神圣力量,瞬间压过了卢基扬那朽木摩擦般的报告声,驱散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死寂和阴冷!

长鸣声中,火焰鸟那熔金般的眼眸,锐利如剑,穿透弥漫的热浪和飞舞的灰烬,精准地锁定了主位上那个正在“念报告”的腐朽存在——卢基扬·瓦西里耶维奇,或者说,他那具半人半尸的残骸!

卢基扬那只灰白色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腐朽干枯的半边脸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咔吧咔吧”如同枯枝断裂的恐怖声响!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樟脑腐土气息,在火焰鸟那净化一切的高温面前,如同积雪般迅速消融、溃散!他那只尚算完好的手,还死死攥着那叠空白的稿纸,此刻稿纸的边缘竟“嗤嗤”地冒起了青烟,瞬间焦黄卷曲!

“不…!”一个非人的、混合了朽木摩擦和濒死野兽哀嚎的尖啸从卢基扬残破的喉咙里挤出,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僵硬地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试图逃离那焚尽一切的光芒,但腐朽的身体只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根本无法动弹!

火焰鸟没有丝毫犹豫。它巨大的火焰双翼猛地一收,流线型的身体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炽白闪电,带着净化一切的威能,朝着那腐朽的源头,决绝地俯冲而下!

轰!!!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灼热的气浪如同实质般炸开!伊戈尔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只感觉一股沛然莫御的热流席卷全身,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点燃,又被瞬间净化!

光芒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

当伊戈尔颤抖着,试探性地睁开刺痛的眼睛时,刺目的白光已然敛去。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温暖的灰烬味道。

主位上,空空如也。卢基扬,连同他身下的椅子,以及他手中那叠空白的稿纸,彻底消失了。没有灰烬,没有残骸,仿佛被那至纯的火焰彻底净化,从存在层面被抹去,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微弱暖意,证明着那净化之火的降临。

而那只破石而出的火焰鸟,也消失了踪影。

伊戈尔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谢尔盖停止了崩溃的呜咽,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彻底的疯狂,而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呆滞和困惑。奥莉加不再喃喃自语,她扶着歪斜的眼镜,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空空如也的双手。米哈伊尔停止了在虚空中的疯狂输入,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刚从一场耗尽生命的噩梦中惊醒。安德烈倒在墙边,额头的伤口触目惊心,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会议室中央,那块巨石曾经存在的地方,只留下一些燃烧殆尽的灰白色石粉,以及几片被高温熔融后又凝固的、奇异的玻璃状结晶,在日光灯下闪烁着微弱的七彩光芒。

窗外,依旧是彼得堡铅灰色的天空。

但那些盘旋的寒鸦,排成了“开会”字形的寒鸦,却消失了。天空空荡荡的,只有湿冷的空气缓缓流动。

束缚消失了?诅咒解除了?

伊戈尔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依旧酸痛,但体内那股驱使他不断推石的本能力量,似乎也随着那场净化之火一同消散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虚脱般的轻松。

他一步一步,走向会议室那扇紧闭的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

他的手,颤抖着,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深吸一口气。

拧动。

咔哒。

门…开了。

门外,是熟悉的、弥漫着霉味和旧纸张气息的公司走廊。空无一人。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灭。

自由了?

伊戈尔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间吞噬了无数光阴和灵魂的会议室。谢尔盖、奥莉加、米哈伊尔依旧茫然地待在原地,仿佛还没从巨变中反应过来。只有安德烈,在墙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踏出了会议室。

走廊冰冷而空旷。他像一个幽灵,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走向市场部办公区深处。那扇包着铁皮、通往弗拉基米尔领地的小门,静静地矗立在昏暗的尽头。

门,虚掩着。

一股淡淡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残留的草料味道,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驱散了往日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伊戈尔轻轻推开门。

狭小的空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庞大的灰色身躯,没有粗重的喘息,没有散落的纸屑和妖异的谎言之花。地面异常干净,仿佛被彻底冲刷过,只有角落的干草堆还残留着一些痕迹。弗拉基米尔,那头沉默的巨兽,连同它所承受的诅咒和痛苦,彻底消失了。

在原本弗拉基米尔站立的地方,水泥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凹陷轮廓。轮廓的边缘,覆盖着一层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如同星辰的尘埃。而在那轮廓的中心,在那层星尘般的粉末之上,静静躺着一朵花。

那不是谎言之花。

它的花瓣呈现出一种纯净无瑕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薄如蝉翼,却又异常坚韧。花蕊中心,是一簇极其微小、却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点,如同凝固的星辰之火。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温暖的气息,带着雨后森林的清新和阳光晒过干草的芬芳。在这片空寂和尘埃中,它静静地绽放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温柔地驱散着角落的每一寸阴影。

涅克拉索夫之种?还是…被净化后的新生?

伊戈尔不知道。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星尘般的粉末,凝视着那朵奇异的花。他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却又在即将触及花瓣时停住。那光芒太过纯净,让他自惭形秽。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翅膀扑棱声,在他头顶响起。

伊戈尔猛地抬头。

只见一只羽翼漆黑如墨、唯有尾翎点缀着两点星辰般银光的寒鸦,不知何时飞进了这间斗室。它轻盈地落在高高的、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口上,歪着小脑袋,那双漆黑如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俯视着蹲在地上的伊戈尔,以及他面前那朵在尘埃与星辉中悄然绽放的纯白之花。

寒鸦静静地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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