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在下诺夫哥罗德拐了个大弯,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秘密,沉重地拍打着木制码头。河畔的“船锚”社区像个被遗忘的补丁,斯拉夫式的木刻楞房子间,突兀地点缀着飞檐斗拱的痕迹。空气里,酸菜炖肉的浓郁气息与若有若无的线香纠缠不清。
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刚从工厂下工,带着一身金属粉尘的疲惫,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院门。院墙根下,华人老太叶卡捷琳娜·林(大家只叫她林老太)正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小马扎上。她没看跑跳的孩童,也没看晾晒的衣物,干枯如鹰爪的手紧紧攥着一本边角卷曲、纸页泛黄发脆的老册子,封皮上褪色的汉字模糊难辨。她布满皱纹的脸绷得紧紧的,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阿廖沙!”林老太忽然出声,嘶哑的嗓音像钝锯划过木头。
阿列克谢停下脚步。林老太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不是指向他,而是直直戳向院门外不远处的伏尔加河面。浑浊的河水在那里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违反常理地逆着主流方向,执着地打着转,搅起河底陈年的淤泥和碎草,把几根漂浮的烂木头死死困在中心。
“看啊,”林老太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河里的东西,“七月头,处暑至……河水倒转,阴门洞开。”她枯槁的手指又重重敲了敲摊在膝头那本神秘的黄历,“时辰到了,门缝……裂开了。”她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浑浊的目光投向那反常的漩涡,又缓缓移向岸边自家那扇油漆斑驳、似乎比往日更显沉默的门槛,眼神里沉淀着阿列克谢无法理解的古老忧惧。
阿列克谢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怪异的漩涡。水流的哗啦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过滤掉了,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呜咽。漩涡中心搅起的淤泥,颜色深得发黑,像凝固的血块。就在那片翻涌的污浊中心,水波诡异地扭曲、堆叠,一张脸的轮廓竟从中浮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前额,那是父亲尼古拉·伊万诺夫特有的、略显稀疏的头顶;水珠不断从熟悉而浮肿的脸颊上滚落,那双眼睛,空洞地圆睁着,没有一丝活气,直勾勾地穿透水面,锁定了岸边的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胃里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喉头发紧,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用力揉搓眼睛,再定睛望去——漩涡依旧打着转,淤泥翻腾,那张湿透的、属于亡父的脸,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沉闷的水流呜咽声,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
那天晚上,一种粘稠的、带着河水腥气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入了“船锚”社区。阿列克谢蜷缩在嘎吱作响的木床上,裹紧了被子,却抵挡不住那深入骨髓的阴冷。死寂中,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笃、笃、笃。
缓慢,沉重,带着水珠滴落的粘滞感。
阿列克谢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僵硬地挪到门边,透过门板上那道陈年裂缝向外窥视。
昏黄的、摇曳不定的路灯灯光下,站着楼上的玛莎大婶。她身上还穿着去年秋天淹死在伏尔加河里时那件褪了色的碎花罩裙,湿漉漉地紧贴在浮肿的身体上,水珠不断从发梢、衣角滚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她的脸肿胀发青,嘴唇是骇人的紫黑色。她沉默地站着,抬起一只泡得惨白发胀的手,又一次缓慢地、沉重地敲在阿列克谢的门板上。
笃、笃、笃。
水珠顺着她抬起的手臂滑下,滴答,滴答。
阿列克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另一种声音——拖沓的、湿淋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地踏在社区泥泞的小路上。脚步声停在了玛莎大婶身后。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透过门缝,阿列克谢看到了更多的“邻居”。去年冬天醉酒冻死在街角的老酒鬼伊戈尔,穿着那件永远敞开的破棉袄,头发和胡须上挂满了冰凌,正往下滴水;前年矿难被埋的瓦西里,浑身沾满乌黑的、湿透的煤泥,只有眼白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甚至还有他童年夭折的玩伴小柳芭,穿着小小的、湿透的花裙子,辫子滴着水,茫然地牵着前面一个高大模糊黑影的手……他们一个接一个,沉默地排成长长一列。水从他们身上、衣角、头发上不断渗出,滴落在泥地上,蜿蜒成一条条细小却清晰的水流,在昏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微光。整条巷子弥漫着浓重的、来自河底的淤泥和水草的腥冷气息。
笃、笃、笃……
敲门声依次在各家各户响起,缓慢,沉重,永无止境。水流的滴答声汇成了持续不断的、冰冷的小溪。整个社区在死亡队列的沉默行进中冻结了。阿列克谢瘫坐在门后,冰冷的恐惧像水草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外面那条由逝者组成的、湿淋淋的队伍,听着那无处不在的滴水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敲门,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外面那令人窒息的队列移动声和敲门声,竟渐渐远去了,朝着社区尽头、靠近伏尔加河的方向。
阿列克谢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冷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扑面而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湿滑的小路,朝着那支沉默队伍消失的方向狂奔。尽头处,林老太家那扇低矮院门敞开着,像一张无声邀请的嘴。
院内,景象比他想象的更诡异。那些湿透的亡魂,玛莎大婶、伊戈尔、瓦西里、小柳芭……他们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有水珠从他们身上滴落,在脚下积成一片片小水洼。林老太坐在她的小马扎上,背对着院门,面向伏尔加河的方向。她手里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桦树皮扇子,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固的节奏轻轻摇动着。扇面上模糊褪色的三圣人像,在惨淡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她身边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带着河腥气的夜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侧脸。
“来了?”林老太头也没回,嘶哑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她手中那把古老扇子的缝隙里挤出来的,“都来了……好,好。”她手中的扇子摇得更慢了,每一次摇动都似乎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阿列克谢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叶卡捷琳娜奶奶……他们……这是……?”
林老太终于微微侧过一点脸,油灯的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她看着阿列克谢,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更深的虚空。“暑气将尽了,阿廖沙,”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韵律,“该‘收’了。急流会冲垮水闸,冲得魂飞魄散……”她枯瘦的手指指向院子角落里一个积满雨水、倒映着破碎月影的小水洼,又缓缓指向院门外那条在黑暗中呜咽的伏尔加河,“缓流……才能载魂归位。路……得慢慢走。”
“收”?“归位”?阿列克谢混乱的思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林老太往日那些关于处暑的絮语碎片般浮现出来:“……处暑就像夏天临走前的最后一次回头……”“……人就要学会收了……收心收气,收脚步……”“……急了容易断,缓了才有长年……” 那些曾经如同谜语般的话语,此刻在亡魂滴水的冰冷氛围中,骤然被赋予了惊心动魄的实感。这不是终结的宣告,而是一次必须完成的、缓慢的过渡!一股混杂着彻骨寒意和奇异顿悟的电流窜过他的脊椎。他猛地转身,冲出林老太的院子,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最近一家的木门。
“彼得罗夫!开门!快开门!点上灯!都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门内传来惊恐的嘟囔和摸索声。很快,隔壁的门也开了,然后是隔壁的隔壁……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探出来,男人们攥着斧头、铁棍的手在发抖,女人们紧紧搂着瑟缩的孩子。当他们看到阿列克谢身后林老太院子里那影影绰绰、沉默滴水的“人群”时,压抑的尖叫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别怕!别关门!听我说!”阿列克谢的声音盖过了恐惧的骚动,他站在巷子中间,指着林老太的院门,又指向那些湿透的、沉默的邻居亡魂,“是尼古拉!是玛莎婶婶!是伊戈尔!他们回来了!叶卡捷琳娜奶奶说了,得让他们‘过’!就像……就像伏尔加河的水闸!得缓!急不得!谁关门,谁挡路,水闸一垮,我们全都得完蛋!”他嘶吼着,把林老太那些关于“急流”、“缓流”、“归位”的碎片化警告,用最直白、最关乎生死的方式喊了出来。
人群像被冻住了。恐惧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但另一种更原始的、关于生存的本能和对林老太那神秘力量的敬畏开始滋生。一个壮实的码头工人瓦列里,第一个松开了紧握的斧柄,他脸色惨白,却颤抖着让开了自家门口的路,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过……过吧……玛莎婶婶……” 像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一扇扇门彻底打开了。人们退到自家门槛以内,紧紧依偎在一起,惊恐而顺从地注视着巷子。有人哆哆嗦嗦地点亮了家里的油灯或蜡烛,微弱的灯火在门内摇曳,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亡者的队列再次缓缓移动起来。他们依旧沉默,浑身滴着水,走过一扇扇敞开的门。这一次,没有敲门声。活人屏住了呼吸,只有亡魂湿漉的脚步声和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滴水声在巷子里回响。当阿列克谢亡父尼古拉那湿透的身影,拖着沉重的水迹,走过阿列克谢敞开的家门时,阿列克谢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在门边,看着父亲浮肿、毫无生气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移过,看着那浑浊的河水不断从他破旧工装的下摆滴落。父亲空洞的眼神似乎扫过门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阿列克谢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队伍沉默地前行,经过彼得罗夫家敞开的门,经过瓦列里家敞开的门……每一扇敞开的门后,都有一双双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睛,都有一盏或明或暗、顽强燃烧的灯火。亡魂们拖着湿漉漉的痕迹,一个接一个,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社区尽头,走向那片在夜色下显得无边无际、呜咽流淌的伏尔加河。
林老太依旧坐在她的小院里,那把桦树皮扇子还在摇,只是节奏似乎更慢、更沉了,仿佛每一次摇动都在推动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磨盘。油灯的火苗在她身边跳动,映着她如同古老木雕般的侧影。亡魂的队伍无声地汇入她身后的黑暗,走向河岸。阿列克谢和几个胆子稍大的邻居,远远地、颤抖地跟在后面。
河边,那个白天曾出现的诡异漩涡已经消失不见。月光惨淡地洒在宽阔的河面上,只有平缓的、向东流淌的水波反射着细碎的银光。亡魂们走到岸边,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回头,一个接一个,如同融化般,悄无声息地踏入冰凉的河水。没有水花,没有挣扎,只有一圈圈轻微的涟漪荡漾开来,很快就被伏尔加河永恒的东流所吞没、抚平。最后一个矮小的、属于小柳芭的身影也消失在水中,河面彻底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水流永恒的、低沉的呜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岸上的人们僵立着,被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攫住。
阿列克谢感到极度的疲惫像冰冷的河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天边,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正艰难地撕开浓重的夜幕。当他终于挪回“船锚”社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疲惫的神经再次受到无声的冲击。
巷子里各家各户门前的泥地上,那些由亡魂身上滴落的水迹尚未干透,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而更显眼的是,几乎每家门口的晾衣绳上,都无声地挂出了一两件衣服。不是日常的工装或罩裙。那是压箱底的、只有在葬礼或重大祭祀时才郑重取出的寿衣——浆洗得硬挺的白色亚麻长衫,绣着古老斯拉夫纹饰的深色罩袍,甚至还有孩童式样、缀着褪色缎带的小小殓衣。它们安静地垂挂在晨风中,布料吸饱了夜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沉甸甸地纹丝不动,等待着阳光的审判。
阿列克谢抬起头,望向伏尔加河的方向。天空彻底褪去了夜的墨色,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过渡性的灰白。巨大的、疲惫的太阳正从河对岸广袤的森林后面挣扎着爬升,它不再有盛夏时那种灼人的、直射下来的威势。阳光是斜的,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金红色的倦意,懒洋洋地铺洒下来。它先是落在远处教堂褪色的洋葱头顶上,给冰冷的金属十字架镀上一层暖边;接着,它漫过社区低矮的屋顶,爬上那些沉默的晾衣绳。
阳光触碰到那些悬挂的寿衣。奇妙的变化发生了。沉甸甸的、吸饱了寒露水汽的布料,在阳光的暖意下,开始肉眼可见地褪去深重的湿痕。白色亚麻长衫上顽固的水渍轮廓迅速变淡、消失,深色罩袍上刺绣的纹路在光线下变得清晰而干燥,连那些小小的殓衣缎带也不再湿漉漉地紧贴着布料,而是被微风轻轻拂动。阳光继续流淌,落在阿列克谢的肩膀上,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几乎落泪的暖意。他靠在自家冰冷的门框上,抬起头,闭上眼,让那斜斜的、不再烫人的阳光覆盖住整张疲惫的脸。
巷子里开始有了声响。不是昨夜的滴水声或敲门声,而是门轴转动轻微的吱呀声,压低的、带着劫后余生沙哑的交谈声,还有孩子压抑不住的小声抽泣。生活,带着它固有的粗粝和韧性,正在小心翼翼地重启。阿列克谢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林老太那扇安静的院门。
门依旧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那张小马扎还留在原地。马扎旁边,静静躺着林老太那本视若珍宝、纸页泛黄的老黄历。它像是被河水浸泡过,又像是被露水彻底打湿,软塌塌地摊在地上,墨迹洇开,糊成一片混沌的深色污渍,再也无法分辨上面曾记载过何种关于天地时序的秘密。只有封面,那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深色硬纸,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反射着微弱的光。
阿列克谢蹲下身,没有去碰那本湿透的书。他的目光落在洇开的扉页一角,那里,一行模糊的、曾被反复描摹的汉字墨迹,正在阳光的威力下迅速变淡、消散,如同被河水带走的亡魂。那几个字是:
在第八月等候。
他站起身,院子里弥漫着河水退去后淤泥和晒干水草混合的土腥气。他走到院门口,看向社区里那些挂满寿衣的晾衣绳。沉重的湿衣在晨光中逐渐变得轻盈。巷子深处传来第一声清晰的、带着试探的开门声,接着是锅铲碰撞的清脆响声。
伏尔加河在不远处流淌,平稳地向着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