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陵城内。
“中军那边……那匹赤马上的人……是谁?”
“看着……好眼熟?”
“是啊!那凶兽、穿黑袍的那人,脸虽然模糊,但那神态、那坐姿、那眉眼轮廓……”
“怎么……那么像陛下?!”
此言一出,仿佛雷霆平地惊!
原本肃静的百官齐齐转头,望向那中军骑列——
黑袍如墨,战甲微破,火痕犹在,身形挺拔如剑锋,骑于赤红战马之上。
他双手执缰,虽未露面容太多,可那气度、那一身沉静之威、那目光所向的笃定与威严……
简直就是……那个人!
那他们以为早已战死的……萧宁!
“陛……陛下?!”霍纲忽然低声道,眉头狠狠一跳!
“这不可能!”郭仪满脸震惊,瞪大双眼。
“他死了!不是说,他是战死在秦玉京的三剑下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许居正也是神色剧变:“看……再看清楚些,莫不是长得像?”
人群忽然爆发出低低的骚动。
“真的是他……我认得陛下那凶兽嘲风!是御厩亲自调教的,陛下独骑!”
“那身披风,那腰间金环,还有那佩剑——是大尧圣剑!”
“天啊……那真是……陛下?!”
“陛下还活着!陛下没死啊——!!!”
几位老臣目光呆滞,嘴唇微颤。
那道身影骑凶兽而行,沿着中军缓缓前进。
阳光之下,他神色淡漠,似乎并未刻意去回应谁的目光,只是一人一骑,从军中缓步踏出。
随着他的逐渐靠近,百官的眼神越发动摇,那种属于“君王”的威严与气场,根本不是谁能模仿出来的。
那是压过了万人敌军之后的从容!
那是火海中斩敌、灭火、救人之后的沉稳!
那是帝王的风骨——
——一眼望去,无人不折服。
“陛下!真的是陛下!!”
终于,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声音颤抖!
“吾皇万岁——!”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整个文武百官几乎在一息之间,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震天的呼声,响彻在整个洛陵城前!
百姓也跪了,军士也跪了,士子、老卒、商贩、妇人、孩童——
无数人,涌上街头,泪流满面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们以为,那人早已埋骨潞川战场!
他们以为,那位帝王早已为国捐躯!
可如今——
他回来了!
他活着!
他骑着马,带着胜利的大军,穿过城门,回到他的皇城,回到他的江山!
……
城头之上,一身紫金朝服的许居正重重跪下,老泪纵横:“老臣……老臣无能,未能护得陛下安然归来……”
霍纲亦紧随其后,面色涨红,眼神震撼:“竟然……竟然真的是陛下!”
而郭仪那张铁面,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大相,此刻却双唇哆嗦,脸上竟露出少年般的狂喜!
“回来了!”
“我大尧……不亡了!”
洛陵街巷间,钟鼓齐鸣!
百姓泪目!
街头巷尾,万民震动。
“陛下真的还活着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泪水,望着那中军骑列中的身影,手颤抖着不断叩头:“天不灭我大尧!天不灭我大尧啊!”
旁边,一位老妇人泪流满面,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保佑,祖宗显灵……是陛下……真的是咱们的皇帝回来了……”
她身边的孩童不明所以,却也被感染得跟着跪下,学着磕头,一边哭一边喊:“皇……皇爷爷……”
小贩们丢了担子,书生们撕掉白巾,街头士卒们扔掉了手中兵器,全城百姓如山如潮,朝着那缓步前行的帝王奔去,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嘴中却都在呼喊着:
“吾皇万岁!”
“陛下归来,大尧有救了!”
“老天爷长眼啦!”
“我还记得当年陛下登基那日……那日他一人一剑,挡在城外寒风之中!如今又是他!又是他一个人,带兵平乱,护我山河!”
“谁说他是纨绔?谁说他是废皇?你们睁大眼看看,谁能在万军中归来?谁能在火海里救人!?”
“从今往后,谁再敢对陛下不敬,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位年迈秀才热泪盈眶,竟就地伏地痛哭:
“陛下……学生之前错看了您!错信谗言!以为您死于三剑之约,已心如死灰,如今亲眼见您归来,老夫罪该万死啊!”
而不远处,一位青年武夫紧握长枪,浑身颤抖:
“我见过他!我见过陛下一人冲进敌军火阵,身上燃着火,却还挥剑救人!这是真正的……真真正正的帝王啊!!”
人群中,越来越多的民众跪倒在地,随着军队靠近,他们却不敢越界一步,只是齐齐跪在街旁,不断高呼,不断呜咽。
泪水与欢呼交织成海潮,簇拥着那骑在嘲风背上的黑袍人影,一点点踏入城中。
他未言一句,但他眼中凝着厚重的悲凉,也有不灭的执念。
而众人只觉,那一身焦黑战袍,早已成了天下最耀眼的龙袍!
“他不是从战场回来……他是从地狱回来的啊……”
有低声自语者,已声泪俱下。
……
皇城前,钟楼大鸣。
洛陵百姓,文武百官,万军百师,齐齐跪地,望着那一骑破敌的帝王,迎着苍阳与山河,缓缓归位。
“陛下,万岁!”
这一次,喊声不再只是礼节,不再是仪制。
而是发自肺腑的敬意与感激。
是从亡国边缘挽回希望的呐喊。
是百姓心中真正帝王归来的呼唤!
皇都之巅,龙气重凝,紫气东来。
万民仰望,热泪纵横。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
大尧的天子,真正归来了!
夜色沉沉,洛陵城内的府邸群落在月光下静谧如眠,唯有一处宅邸,灯火未熄,文墨犹浓。
这便是中相许居正之府。
此刻,书房之中灯火辉煌,三道身影正围坐一方画案前,气氛沉凝,却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焦躁与紧迫。
“唉,三日之后……”许居正轻轻抚须,眉头紧锁,“便是改风日了。”
话音落下,满室一片沉默。
改风日,乃大尧自太祖年间设立的朝廷大典,自始便为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政务之日。
所谓“改风”,意在革弊除旧、布新兴政。
历代天子,皆需于此日登临金銮,率文武百官,宣读《年策诏书》,确立当年政纲、布达新制、明断律条,或赈灾免赋,或黜陟百官,或改朝律、立新令,皆可于改风日一并颁行。
朝中上下、四方郡国,皆以改风诏为新年准则。
可谓一纸诏出,天下震动。
往年改风,多为常例修补,改则多有节制。
但逢国难、战乱、政争之后之改风——
往往也便是一次……改天换地之日。
霍纲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沉静如山,低声接道:“这一年,实在太乱了。”
“北境初春动荡,孟党之乱,左相穆起章又起兵作乱。”
“之后四王之乱,战火连绵。”
“到现在,才总算初定——可百姓苦矣,百官惶惶,大尧国脉……也折去半条。”
“今年改风日……怕是比历年来都要更难。”
郭仪素以冷面着称,此时也叹出一声长气:
“往年改风日,旨在宣政,布德、立制、疏弊、革吏,安民心。”
“可今年不同。”
“今年,是大劫之后的第一个改风日。”
“若陛下此时无有对策,无法定下根本大策以止乱革弊、振百官之纲、安社稷之本……”
他语气一顿,看向许居正与霍纲,眉宇之间满是忧色。
“那恐怕,百姓的期待,会转化成一次真正的失望。”
许居正闭目不语,沉思良久,缓缓开口:“过去一年,三朝不安,十府动荡。文臣党争,武将离心。尤其左相一案,更动摇根基。”
“百姓言道,宫廷乱,不如田间活;将士言道,今日奉军令,明日即叛乱。”
“他们不是不忠,不是叛国,而是……不信了。”
“信心崩,则人心散。”
“我们需要一场革新——由上而下,斩断旧制,重整纲纪。”
霍纲缓缓点头,沉声道:“可问题是……陛下是否有此胸襟与手段。”
郭仪冷声一笑:“他有兵,有武,确实无敌。”
“可治国,讲究的是仁政、律法、内务、财政、三省六部调配有序。”
“我从政四十年,从未见他在朝中处理政务超十句言。”
“他能带兵破敌万人,可让他管一州粮赋、三道律令——他……能么?”
许居正轻声道:“莫要妄下断言。”
“虽未有朝政之功,但他既能一人挽天下倾局,便非庸人。”
“不过……”他语气又沉了几分,“若陛下真无对策,那今年的改风日,怕是将成为天下人诟病的笑柄。”
霍纲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百姓如今虽因陛下归来而欢腾,可这份喜悦,若不能以实际善政延续,三月之后,便会烟消云散。”
“喜悦易散,怨气难解。”
郭仪点头附和:“是啊……毕竟,天底下的百姓不是傻子,他们看的是米价、是赋税、是有没有乱兵扰民,是有没有苛吏压榨。”
“这些,都不是一柄剑能解决的。”
夜渐深,灯火如豆。
许居正府邸中,余香未散,席下诸人皆神情凝重,连连低语,不复白日官场的矜持威严。
案上文墨堆积,诸般奏本、律例、地方来报、民间杂章堆满书案,众人面前的清茶已冷,却无人察觉。
“那二位以为,”霍纲忽然开口,沉声道:“咱们大尧这位天子……除了手中这一柄剑外,是否还能提起笔来,治得这江山国政?”
话音一落,满屋皆静。
郭仪双手交握,低垂着眉眼,神色平淡:“老实说——我不乐观。”
“帝王之道,并非止于武功。”
“我见过太多英雄末路之人,一生骁勇,却败在治国安民之上。治军,可一将定万里;可治国,非一人可图谋,文治纲纪,需十年打磨。”
许居正轻叹一声:
“陛下这一年征战连连,从琼州起,到北境,再至上南村,确实功勋赫赫,威震四海。但……他有处理政事的底子么?”
“我等从政三十载,尚不敢言‘通达政术’。”
“陛下少年时便远离朝局,这一年又在外征战。他有几时,真正参与过朝政?”
“可如今,一纸年策诏,将由他亲书。”
“这份年策——将决定大尧今后一年的朝纲方向、律令革新、赋税修订、兵力整编、吏治肃清、疆域防御……甚至关乎一国兴衰。”
“他……真能写得出吗?”
屋中几位老臣皆是一阵沉默。
郭仪冷哼一声,道:
“他若不是武功卓绝,这皇位还能坐得稳?先帝要的,怕本就是一个能保江山之人,而不是一个能修法度、安民心的圣王。”
“若非这改风之责为历代天子之必举,谁又敢让这等‘剑锋’之人来定天下之律?”
此言一出,屋内再度一静。
霍纲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可眼下的局势,不得不改。”
“民心动荡,朝野不稳。四王之乱方平,北疆那边,只怕,也不会一直这么平静。”
“若此时,陛下年策中再无以民为本、以法为纲、以治为上的言策……我们朝廷的威信,将彻底失去。”
许居正点头:“这才是我等今日聚于一堂的目的。”
“即便陛下才学不足,心志不明,我等老臣也不能坐视。”
“改风之日,既为诏布天下,亦为万象更新。”
“陛下若无策,我等便上表进言,辅之以纲目,定之以条章,使其有所施展,有所依凭。”
郭仪沉声接道:
“我郭某,虽素来不喜与党争为伍,但若能在改风之日,于金銮殿上进策三条、劝改两事、革弊一律——便也死而无憾。”
“我也如此!”霍纲咬牙,正色道,“这一年,百姓之苦,我看在眼里。朝廷再乱下去,这江山便再护不住了!”
一名户部中丞低声道:
“陛下若不能定策,不如由三省六部拟章草百案,列明十条政改之纲,三司核查,待陛下拍定,可免空言误国。”
“不可!”许居正却是摇头。
“此事须陛下亲决。若由下官拟草,反成宰辅越权、君权虚设之笑柄。”
“更何况,如今百姓之所以依然愿意信他,不是因为我们这群老头子坐在这儿出谋划策,而是因为他能冲进火海中救人,能在万人军前独掌乾坤。”
“他若不亲定政纲,百姓那份热血,也就散了。”
众人纷纷沉默。
过了片刻,郭仪忽然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罢了。”
“既如此,咱们便拿定主意——”
“改风之日,陛下若有妙策,自是万民之幸;若无良策,咱们便为陛下添砖加瓦!”
“我这两日拟好三条户部税法改革,郭老你那边律令整修一事也需提上日程。霍兄,军政调度上你最熟,兵部那边的兵员整编也需列明三策。”
“还有吏部、刑部、工部……我们不能指望一个人治国。”
“但——我们可以辅佐一个帝王,撑起整个天下。”
“对!”一位尚书起身,眼神熠熠:
“这一次,咱们众臣不斗了,不争了,不论左派右派,不看党系门户,只要是对天下百姓有利的、能安社稷的——全都写上来!”
“愿陛下在上,接我等十年之心血,立万世之基业!”
一屋子老臣,竟在烛火下起身,满目郑重,纷纷立誓:
“改风之日,我必上表!”
“我郭仪,愿奏新律八条,革旧制三事!”
“我霍纲,愿举兵法三篇,清军纪八节!”
“我许居正,愿草政纲一卷,通民意十策!”
火光之中,众人笔墨翻飞,卷轴齐开。
许居正目光凝重,更是道:“既然如此,三日后,陛下登朝。我们便提前筹一份《百策纲要》,作为参考?”
“共拟一策纲,三卷六章。”
“一卷讲民生,针对粮价、流民、战后复耕、赈灾重建;一卷讲吏治,整顿地方腐吏、厘清军政权责;还有一卷,讲国本——”
他眼中露出几分锐意:“收回诸侯旧权,确立王权中枢。”
“此策,若陛下肯采,天下可安五十年。”
郭仪喃喃:“可若不采……”
霍纲淡淡道:“那便,再看三年。”
夜风吹进窗扉,摇动几卷竹简。
三位权臣一夜未眠。
他们在思索的,不止是一个皇帝的能力,
更是一个天下的命运。
夜色如水,清辉洒满深宫。
洛陵皇宫内苑,千盏宫灯次第点亮,映照得整座皇城犹如沉静夜海中的明珠,幽而不冷,静而不寂。
景霜宫内,一炉檀香缭绕,氤氲出丝丝温暖与安宁。
高阁风帘轻舞,窗外桂影摇曳,恍若梦境。
卫清挽披着一件薄绸外衫,坐在榻前,一双玉手握着绣帕,却迟迟未动。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香炉之上,时而望向门外——心神恍惚,显然并不安稳。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正是萧宁。
黑袍不换,火痕未散。可那一身沉稳威仪,仿佛让整座宫殿都随之安宁下来。
“你还没歇下?”他笑问,脚步极轻,却带着那种浑然天成的沉定。
卫清挽转头,看见他的一瞬,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柔意与担忧:
“你怎么才来?外头这么冷,战伤还未好全,怎能再熬夜?”
萧宁走至她身侧,轻轻落座,伸手将她散乱的青丝拢到耳后。
“你先别管我,”她低声道,眼神认真地望着他,“三天后,就是改风日了。”
“你可有想法?”
这一句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犹豫。
毕竟过去数年,萧宁一直以纨绔面目示人——花天酒地,嬉笑怒骂,是大尧第一纨绔。
哪怕后来,他一人斩敌十万、火中救人、平定四王——他是战场上的雄主,是万人敌的将军。
可朝堂之事呢?
她不是怀疑,只是……未曾亲眼见过。
“挽儿,你是在担心我?”萧宁的声音柔和如月。
卫清挽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却依旧专注:
“过去这一年,天下实在太乱。如今百姓苦、军赋重、各地府库空虚,百官惶惶不安。”
“今年的改风日……不是平日可以比的。”
她顿了顿,眼中光芒微闪,像是在鼓起勇气:
“夫君,你能打仗我信得过……但治国之事……我……”她轻咬红唇,终究没能把“我怕你不懂”几个字说出口。
可萧宁却只是轻笑了声。
他起身,走向一旁铜炉边,取出一碗热汤。
那是早早就温着的安神汤,沉香养气,暖胃安心。
“这段时日,你跟我一起奔波太久了。”
萧宁端着汤回来,轻轻放到她手中,“你也累了,该歇歇了。”
“这汤,你喝了,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至于朝堂之事……”他低头,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交给我。”
“我既敢回来,既敢在万人军中立下王旗,就不会让这大尧再乱。”
“我说过的,你守江山,我守你。如今乱世已平,该我守江山了。”
卫清挽手微颤,望着他那双沉静坚定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疑虑……似乎确实多余了些。
她轻声问:“你……真的有安排了?”
萧宁点头:“从上南村归来,我已拟好了五条要政。”
“这些,就在改风日一一道来。”
他说得不紧不慢,没有一丝夸张,却每一句都字字千钧。
卫清挽怔怔望着他,脑海中忽然浮现那日在战场焦土中,他一人执剑、十万敌军跪服的身影。
如今再看这男人,他虽未穿龙袍、未加冕冠,却俨然是真正的天子。
“我以为我早已知道你是谁……”她轻声呢喃,“可我还是低估你了。”
萧宁轻笑,将她搂入怀中:“低估了也好,这样,便能有更多惊喜。”
“别担心,”他低声道,“改风日那天,我会让整个大尧,看到一个新的天子。”
“一个不止会战的皇帝。”
烛火摇曳,香气氤氲。
两人相拥而坐,天地静谧,岁月无声。
此刻宫中未眠的,不止这对帝后,但却是最安宁的一角。
因为她相信他。
因为他,早已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