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风渐息,焦土之上,剑意犹未散。
战场中央,任直一半跪在地,脸色苍白,喘息粗重,额头冷汗淋漓。即便他强撑着姿态,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败了,败得不轻!
可他并不狼狈。
任直一盯着面前那道身影,一身破烂焦袍,右臂包着残布,脸庞因血与烟而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眼眸,冷静、睿智、如深海沉岳。
他不是第一次与绝顶高手交锋,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从心底生出敬意。
“呼……”他缓了口气,终于艰难开口:“虽然……输给了你,让人很是不爽。”
“但你竟然是落剑山庄的人……”
他抬头,苦笑着,“倒也算是喜事一件。”
萧宁轻轻拭去额角的血渍,略显讶然地看着他:“听你语气,似乎……对这事颇有期待?”
任直一盘膝坐下,长剑横在膝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天机山高手榜,马上要重新排榜了。”
萧宁微微挑眉。
这件事,他确实是最近才听说了一点风声。但天机山、高手榜、武者排位之事,他本来便没有太大兴趣。
“有何不同么?”他问。
“这次不一样。”任直一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次,古祁国要插手了。”
“古祁国?”
这个名字一出,卫清挽、冰蝶、小莲等人也都变色。
古祁国,以武立国,盛产武者天骄,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秦玉京!
哪怕是在外江湖名动一方的萧宁,也多次听闻此人之名。
“天机山高手榜……不是早就把秦玉京列为第一了吗?”萧宁低声道。
“列他为第一?”任直一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开什么玩笑?”
“以往的天机山高手榜,根本就没让古祁国参与。”
“更准确地说——内江湖的人,根本就不屑于参与外江湖的榜单。”
“内江湖?”萧宁眼神一动。
任直一看着他,目光深邃:
“整个神川大陆的江湖,分为‘外江湖’与‘内江湖’。”
“你我这样的剑客、门派弟子、朝廷走卒、江湖游侠……皆属于‘外江湖’。”
“而‘内江湖’——”
他声音一顿。
“那是一个你从未真正触碰过的世界。”
“古祁国的剑神秦玉京、儒门孔难、兵家吕恪、墨门的沉器长老、道家的空无道人……这些人,都是内江湖。”
“他们掌控的,是道统,是体系,是传承千年的秘卷和法则。”
“而我们——是散修,是浪人,是修行界的边缘者。”
“你想知道为什么天机山高手榜这些年只有外江湖之人上榜?”
“因为——内江湖的高手,从不屑于争!”
“他们高高在上,觉得我们这些在外挣扎生存的‘江湖人’,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萧宁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他原本只是以为这个榜单是个江湖噱头,是天机山搞出的排面工程。
可此刻他才意识到,这背后,牵扯着的是一个更庞大的武道结构和话语权的再分配。
“而如今……”任直一深吸一口气,“天机山重新拍榜。”
“内江湖宣布——他们将参与排名。”
“这次不仅是古祁国,诸子百家,百艺联盟,道、佛、儒、兵、墨、术,各大体系,都派人参与!”
“有人说,这一次排榜,将彻底打破外江湖的自尊。”
“外江湖百年积攒的名号,将在新榜之上,尽数沦陷!”
“甚至有人预言——外江湖将无一人入前十!”
“前二十都难!”
话音一落,全场寂静。
风沙再起,炽阳自乌云后洒下,却似也冷了三分。
冰蝶脸色苍白,卫清挽紧紧握拳,小莲更是满脸怔忡。
她们,都是从小生于神川大陆的女子,见识过江湖的血腥、战场的残酷,可今天,她们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还有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江湖”,自古至今,默然高悬于天穹之上。
而他们,一直都在山脚仰望。
“所以你说——我来自落剑山庄,是喜事?”萧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任直一点头:“没错。”
“落剑山庄虽在外江湖,但一脚踏入过内江湖。”
“至少你有资格,登天之梯。”
“今日一战,我不是不服,只是……不甘。”
“可见你这一剑之后,我却有了希望。”
“也许……你就是那道还未熄灭的火,替我们外江湖燃起最后的锋芒。”
萧宁闻言,轻轻垂下目光,望着手中焦黑裂痕密布的剑刃。
他沉默了几息,忽而轻笑一声。
“那就再多活一些日子吧。”
“等天机山拍榜那日——你若能进前十,就再来找我。”
“若进不了……”他收剑转身,背影如松。
“那你我今日这战,就算终章。”
任直一长吸一口气,再不言语,只是深深拱手,转身离去。
他来时如风,去时如山。
风卷残云,一战之后,无数人都在沉思。
而无人知晓,这场战斗之后,一场波及整个神川大陆的风暴,已然临近。
——天机山,榜再起。
——江湖之争,谁主沉浮?
而那个站在硝烟余烬中的青年天子,是否能再次横剑苍穹?
唯有风知。
唯有剑答。
火已熄,战已止。
任直一一言未发,背剑而去。
待他彻底消失在林雾之中,战场终于归于沉寂。
“班师回朝。”
沉声如令,传遍全军。
萧宁立于战场焦土之上,右臂血痕未干,脸色苍白,但眼中却没有丝毫疲意,唯有坚毅。
临州军、琼州卫、晋州军降卒合计十余万众,齐声应诺,山呼震天!
在众人忙于整顿之际,卫清挽一袭素袍缓缓走来,目光望向远方中山方向,轻声叹道:
“陛下,如今五王之乱,已灭四王,仅剩中山王。可这中山王……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明知他有狼子野心,却偏偏不动声色。”
“明知他藏锋蓄锐,却从不越雷池一步。”
“我们……连借口都找不到。”
冰蝶也在一旁微微点头:
“那人表面游戏人间,实际上城府极深。若非他始终没有动作,外界都快忘了他也是五王之一了。”
“只怕这次平乱之后,他就是最大的得利者。”
萧宁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缓缓转头,望向那远方高山叠嶂的北天线,语气从容道:
“他若能一世沉默,我便一世不动。”
“我不想对同族之人动手……尤其是,最后一个。”
“但若他不能沉住气——”
萧宁眼神一冷,仿佛风雪将至:“那便别怪我不念骨血。”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微震,不敢多言。
天色已晚。
当夜,大军休整片刻,清点物资,随后正式启程。
翌日破晓时分,十余万兵马浩浩荡荡,班师回朝!
……
深夜,官道之上。
远处的城门高悬,天光朦胧。
宵禁已至,唯有守城军士在城头来回巡逻,夜风呼啸,旌旗猎猎。
可就在此刻,远处官道上,一骑快马破风而来!
马蹄如雷,扬尘滚滚。
“报!!!”
“有急报——北境告急!!!”
城头守军大惊,急忙放行。
只见那骑探马浑身尘土,战袍染血,披风破损,额头一缕鲜血尚未干涸,却拼死驱马直奔城中。
他翻身下马,跪地高呼:
“北疆告急!大疆国趁乱南侵,已破潞河城!”
“北境总兵崔嶷殿后不及,全军溃败!”
“敌军铁骑已破三道防线,直逼云川!望朝廷速援——!”
风雪扑面,夜色沉沉。
城门大开,急报直入府衙。
府衙闻讯,再续急报直奔下一州府……
距离洛陵,依旧有些许距离。
与此同时,班师大军已抵达洛陵城郊。
——刚刚归来,战鼓未息。
——新的危局,已至!
……
夜幕如墨,山林沉寂。
中山王府,灯火通明,长明殿内灯光跳跃,烛影摇曳,如鬼火缠绕,衬得殿内气氛格外阴冷。
萧业倚坐在雕龙檀木太师椅中,手中端着一盏温酒,轻轻晃着,酒香氤氲,眸中却不见一丝醉意,只有平静,甚至称得上寡淡的冷漠。
他面前,一位身穿青衣的老者正在躬身而立,正是他身边最为信任之人、老管家冯忠。
“王爷,刚刚传来的消息……确切了。”冯忠压低声音,道:
“晋王,已在上南村兵败被俘,今晨便被萧宁在洛陵斩首示众。”
“康王那边……被逼自刎。连战等三大军镇,已向朝廷投降。”
“加上前几月的淮北王,汝南王……二人也是被逼自尽,尸骨未寒。”
“如今,五王之乱,只余您这一位王爷还……未动。”
萧业闻言,只是端起酒盏轻轻一啜,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盘血淋淋的大棋。
冯忠看着自家主子这等淡定,心头不由一震。
他记得很清楚,三月前,康王、晋王风风火火地召集兵马,甚至私下里还试图与他中山王勾连。
可主子一直在静观其变。
哪怕晋王出手时,主子依旧平静如故。
那时候,自己还曾劝过自家主子,晋王都动了,自己也应该提前动手,提早准备了。
可中山王却只一句话:“继续等。”
如今看来,这些人一个个要么亡国,要么丧命,竟无一人生还。
他忍不住感慨:“王爷当初不动如山,如今方显英明。”
“那几个……终究还是太心急了。”
萧业语气淡淡,随手放下酒盏,目光投向窗外无边夜色。
冯忠低声道:“属下这才知道,王爷心思之深远,竟是连萧宁诈死那一出戏,都早已看穿。”
“他们皆以为,萧宁死了……只有王爷知道,那人怎会轻易死去?”
中山王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手指轻轻敲击扶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回响在殿中,似战鼓鸣响。
冯忠心头微震,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如今五王尽灭,陛下掌兵权、得民心,声望正盛。”
“咱们接下来……是否也该做出打算?”
“这些年,王爷闭门不出,不争不夺。可是,咱们已经开始准备了,一旦被发现,必然讨来征讨!”
他话音刚落,空气中仿佛一瞬凝滞。
沉默片刻,萧业轻轻抬手,制止了冯忠后续的话,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深邃,似能洞穿世事:
“急什么?”
“他们急,是因为他们不信‘时’。”
“我不急,是因为我等‘势’。”
冯忠怔住,有些摸不着头脑。
中山王却只是轻笑一声,语气淡然,带着一丝讥讽的调子:
“这乱世……才刚刚开始。”
冯忠心中一凛,再次低声劝道:
“可王爷,如今朝中势稳,天下诸侯只剩咱们一家。再不动手,只怕陛下腾出手来,便是咱们……”
萧业忽而笑了,缓缓开口,语气悠然:
“等。”
“等下一个机会。”
“王爷……”冯忠满脸不解,“机会岂是这么容易就能等到的?”
“而且,大尧境内,已经没有王爷了,加上有了晋王、淮北王这些人的前车之鉴,谁还会造反?”
萧业听后,唇角勾起一丝淡淡冷笑,轻哼一声,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开来:
“谁说……我要靠大尧国内的这些酒囊饭袋?”
说着,他迈步向殿侧案几走去,伸手揭开案上布帛,露出一幅铺展开来的巨大舆图。
整片神川大陆,尽在图中。
他手指一抬,轻轻落在一处辽阔、山河交错之地,声音带着一丝讽意:
“大疆国。”
冯忠微怔,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片疆域正是北境外的大疆国,地势高寒,铁骑如云,素有“铁血之国”之称。
冯忠眨了眨眼,困惑道:“大疆国?大疆国怎么了?”
话音落下,大殿之内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舆图之上,那枚修长手指,仍稳稳点在那片冷冽的异国山河之上——
仿佛……那才是他的战场。
“——大疆国。”
中山王缓缓收回手指,眸光沉静如夜,轻声开口。
“你可知,大疆国这位新皇,是如何登基的吗?”
冯忠微微皱眉,道:“属下只知道……是那位三皇子。去年方才夺嫡成功,但其具体手段……并不清楚。”
“呵……”
萧业轻轻一笑,那笑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冷意,仿佛谈论的并非异国皇帝,而是一个熟识多年的老友。
“此人,极狠。狠到连狼犬都怕。”
“当初大疆皇族内部的争储之战,那几位皇子个个手段不俗,四皇子最受拥护,七皇子最擅谋局,五皇子文采风流……结果呢?”
“最终胜出的,是谁?”
“是这位三皇子,一个表面最不起眼,却在夺嫡之前,连太子之名都没有沾过半分的人。”
“夺嫡过程中,他阴招连环,明刀暗箭齐出。”
“暗杀四皇子的左右心腹,挑拨七皇子与五皇子结仇,串通宦官、贿赂贵族,甚至传出他毒杀亲母……当然,这事未证实。”
冯忠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这不是比宫变还狠?”
“登基之后,他先是将所有支持过四皇子的朝臣流放、充军,紧接着,在册封四皇子为贵安侯后……又出手了。”
“亲手下旨,将四皇子一家满门三百余口,尽数斩于皇城西门之外。”
冯忠猛地抬头:“贵安侯?那不是……是他亲弟弟?”
“同胞之兄弟。”中山王点头,“而且在夺嫡期间,这位四皇子一度占据绝对优势。”
“是他念在兄弟之情,留了三皇子一命,还曾对着皇太后的灵前发誓,不再相争。”
“结果呢?你猜三皇子怎么回报的?”
冯忠声音都有些哑了:“……将他满门血洗。”
“对。”
萧业负手而立,声音低沉。
“他从自己亲兄弟那里,学到了一个教训。”
“——不该心软。”
“所以,当他掌权之后,第一个决定,就是灭口。”
“人都说新帝宽仁……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从他继位的第一天起,就以铁血肃清朝野,以铁腕管控兵权。”
“许多曾经以为可以掌控他的元老重臣,最后一个个死得连灰都找不到。”
冯忠听得心惊肉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问我,是否等机会。”
萧业淡淡一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多了几分轻缓的讽刺。
“你以为,这天下的机会,只在朝内?”
“如今的大尧,表面看似太平,其实早已伤筋动骨。”
“你看看这几个月:五王并起,内乱频生,百姓颠沛,军粮告急,外敌窥伺——”
“若你是大疆国的皇帝,会不会出手?”
冯忠脸色骤变,一下明白过来:“王爷是说……大疆国要出兵?”
“那小皇帝,心狠手辣,登基不久,正缺国威与功绩。”
“现在大尧正乱,他若不动手,才是怪事。”
中山王淡淡道:“朝廷这边,只要一有异动,一定会让人调我手中的兵马。”
“可只要……战火烧到了北境,陛下调兵前,我仍是朝廷之王。”
“而你,要做的,就是继续盯紧前线。”
“还有,”萧业声音一沉,“放出一些消息,让人传言——我中山王,虽未动,但随时准备勤王!”
“让人觉得,我是最后一道防线,是皇室的忠臣。”
“也让那位新皇,觉得我,可能是……最稳妥的‘接应者’。”
冯忠此刻已是满面惊骇,恭敬弯腰到底。
“王爷神机妙算,属下……佩服至极。”
“这江山,终究还得落在……能沉得住气的人手中啊。”
萧业站在地图前,烛光下他面庞的轮廓被拉长,笼罩在暗影之中。
他看着那代表大疆国的深蓝色疆域,仿佛望穿层层云雾,直接看到了那位心狠手辣的新帝。
“你出兵,我便借势。”
“你若能破境,那我——就能借刀。”
“这场棋局啊,才刚刚开始。”
风拂过殿窗,卷起一角书页。
中山王嘴角微翘,低声喃喃:
“好戏,还在后面。”
……
晴空朗日,云卷如缎。
清晨的洛陵城,被一缕缕柔和的金光唤醒。
城门外,皇道两侧百官列阵,文武齐聚,旌旗飘扬,铠甲泛光。
正值春末,天朗气清,可这晴日之下,众人却无一人露出真正的喜色。
大尧京师,今日理应是凯旋之日。
卫清挽得胜而归,平定晋王之乱,保住上南要塞,拯救十万百姓与军士。
以往遇此大功,朝廷早该钟鸣鼓响,百姓倾城相迎。
可这一次……
气氛凝重如山,城头风旗不语。
因为,陛下方才战死不久,此时依旧是缟素之时。
要想数月前的比剑之约,陛下为了一州之地,死于秦玉京剑下!
当时大尧震动,朝野哗然。
北境士卒立碑千里,百姓痛哭涕零,朝中上下更是几度欲举丧仪、拟建陵墓。
只是兵乱连番,王命未至,皆被暂缓。
此刻虽得上南捷报,百官心头却无一丝喜意。
“若是陛下在,今日之功,当是他的。”郭仪抚须低叹,身着绛红朝袍,脸色灰沉。
“清挽将军功高盖世,可终究……失了君王啊。”许居正在一旁轻声应和,神情颇为疲惫。
霍纲目光远望天际,脸上虽无言,却拳头紧握。
朝臣虽列阵欢迎,却皆神情肃穆,宛如送行非迎驾。
午时将至,艳阳高照。
一声长鸣,传来远处军号,震彻长空。
“回来了!”有人低声道。
“是卫清挽的队伍!”众人抬首望去。
远方旌旗如林,数万兵马踏云而至,铁甲映日,马蹄震地,气势如山如海,直压京城之门!
“琼州卫、临州军,还有……晋州降军?”
“大军归朝,这阵势……比陛下亲征时都还要威风!”
百官不由纷纷赞叹,亦是由衷佩服。
很快,前军已至。
领军的是冰蝶与庄奎,皆换上甲袍,骑马当先,身后是整齐如一的列阵兵马。
卫清挽并未在最前,而是居于中军之位,骑乘银鬃战马,白衣胜雪,英姿飒爽,长发披风,犹如战神归朝。
她周身光辉熠熠,令无数百姓驻足仰望。
“那就是……卫清挽么?”
“传说她一人守住上南,剑斩敌将,火海中救数万人?”
“她比传说中还要美,像是从战场里走出来的仙人……”
人群中低语不断,渐渐爆发出欢呼与掌声。
可就在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卫清挽身上之时,却忽有一人低声开口:
“中军那边……那匹赤马上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