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捧着那杯水,微微躬身,递到王传庭面前的茶几上,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局促和歉意:“王部长,实在对不住,我这……简陋得很,连点茶叶都没有,怠慢您了。”
“只有……清水一杯,您别嫌弃。”
王传庭的目光落在那杯清澈见底的水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江昭阳。
他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纸杯。
“清水?”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这不挺好吗?”
他微微晃了晃纸杯,看着里面透明的液体,“清清白白的。”
这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和意味。
江昭阳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意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他强压下那瞬间的感动,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恭敬:“那是,那是!王部长的清廉自律,在全省上下都是出了名的,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对面的床沿上小心地坐下,只沾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如同等待训示的学生。
王传庭啜饮了一小口清水,将纸杯轻轻放回茶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江镇长,”他开口,目光重新落在江昭阳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今天上午的发言,很精彩。”
江昭阳一愣,完全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这上面。
他脸上露出真实的惊讶:“王部长,今天您……您也在现场?”
“现场我当然在,”他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被框出的灰白天空,“整个会务接待工作,包括议程统筹、场地调度、参会名单确定、座次排定、人员引导……”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工作报告,“这些都是我们组织部在负责。”
“至于上台给你们这些有功之臣授奖嘛……”一丝极淡、几乎不易察觉的自嘲,像水面掠过的一缕微风,在那张一贯古井无波的脸上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怀疑是错觉,“呵呵,那就……”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纸杯,看着它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湿印,“轮不到我了。”
接着,王传庭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交叉放在膝上,这个姿态收敛了一些他迫人的气场,却让那平淡的陈述更显惊心:“在书记、省长、部长们面前……”
他逐字吐出这些象征着绝对权威的称谓,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带着一丝近乎于刻意的轻描淡写,“我不就是一个办事员吗?”
办事员!
这个词带着强烈的落差,带着一种彻底的自我矮化,轻飘飘地从掌管着无数人升迁进退命门的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口中说出来。
它宛如一把无形的重锤,裹挟着呼啸风声,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江昭阳紧绷的心弦上!
嗡——!
一股极其尖锐的酸意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直抵咽喉深处!
那绝非感动,不是感同身受。
那是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后瞬间蔓延开来的冰冷苦涩!
在省委书记面前,他是办事员?
办事员?!
那我呢?
江昭阳仿佛被一盆混着冰渣的水兜头浇下。
他僵硬地站着,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硬实的地板,而是漂浮的、令人晕眩的无尽深渊。
一个站在峰顶的人,俯瞰着云端下的他们时,会自诩为蝼蚁吗?
他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像是被砂砾摩擦过、喑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冰的肺腑深处硬生生凿出来,冰冷、颤抖,带着绝望的自嘲和一种更深的茫然:
“王部长,您……您太谦虚了……”声音干裂,带着一丝自己都厌恶的讨好腔,“一个堂堂的正厅级领导干部……还说是办事员?”
他试图让语气带上一点轻松调侃的意味,可那份苦涩太重了,重到拖垮了所有表演的支撑。
他微微停顿,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那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岂不是……”
那句话的后半截,像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咽喉,死死卡在喉咙口,只有急促而喑哑的喘息,吐不出分毫。
窗外的光线在厚重的纱帘过滤后,无声地落在王部长深色的西装肩头,勾勒出一圈冰冷锐利的光边。
也落在江昭阳呆立的脸上,那点仅存的、属于得奖者的残存微光,彻底地,湮灭了。
“……岂不是……”他终究没能将那最卑微的判词清晰吐露,只在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风暴——低到了尘埃里?抑或是……连尘埃都鄙夷的某种存在?
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画面在瞬间击穿了他的记忆:金碧辉煌的礼堂,炫目的灯光交织,厚重的主席台——正中央是省委书记、省长沉稳如山的坐姿,两侧依次排开几位重量级副职和主要职能部门的头头……
在靠近侧边角落的位置,似乎……似乎……坐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神情内敛、容易被主灯光忽略的身影?
记忆的焦距一下子清晰起来——没错!
那个隐在光环边缘,如同沉静潭水深处的存在,正是此刻端坐眼前、平静似水的王传庭!
原来他当时就在场!
如此近,却又那么远!
在权力巅峰构筑的主席台上,他似乎只是那个需要时才存在、却连正面特写镜头都难以分到的……“背景板”?
“王部长,您……您这太谦虚了!”江昭阳连忙摆手,语气带着由衷的惶恐,“您可是堂堂的正厅级领导!”
“在您面前,我这样的基层小干部,才是真正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低到尘埃里去了。”
“您要是办事员,那我们这些人,连跑腿打杂的资格怕都没有了。”
王传庭摆了摆手,脸上那点笑意敛去了些,神情显得更淡也更认真:“位置不同,分工不同罢了。”
“你们在基层,是实干,是直接面对老百姓的‘最后一公里’,不容易。”
“我们在上面,协调、服务,说到底也是为了让你们能把事情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