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庭的声音不高,却像在江昭阳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道锁。
他端起茶几上那杯已经微温的清水,凑到唇边,却没有喝,目光越过杯沿,沉沉地落在江昭阳脸上。
“江镇长,”他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精确的切割感,将刚才的话题骤然斩断,“这次十名一等奖获得者,有两人,是因为在维护社会秩序方面功勋卓着,事迹尤其突出。”
江昭阳心头微微一跳,凝神细听。
“其中一个,”王传庭放下纸杯,“是政法系统内部的同志。破大案,缉凶顽,是他的职责所在,是本分。”
“得这个奖,是实至名归,却也……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针,精准地刺向江昭阳,“另一个,就是你,江昭阳同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江昭阳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心底升起。
“在破获熊斌特大制贩毒案中,”王传庭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江昭阳的心坎上,“你立下了大功。”
“协助公安机关一举打掉了盘踞琉璃镇的毒瘤,还了一方安宁。”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的压迫感更强了,“而且,这份功劳,是在你担任副镇长期间完成的。”
“并非你的主管领域,甚至可以说,是‘分外之事’。”
江昭阳只觉得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辩解:“王部长!您……您的意思是,我……我不务正业?”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语气不妥,额角瞬间又渗出细密的冷汗。
“想多了,江镇长。”他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我是在说,你非主业——并非你职责范围的核心工作,都做得如此出色,如此敢打敢拼,能啃下熊斌这块硬骨头。”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直指核心,“那么,你的主业呢?”
“你主抓一镇发展、民生福祉的本职工作,岂不是更做得风生水起,卓有成效?比这‘分外之功’更加耀眼?”
江昭阳屏息静气凝听。
王传庭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变得更加深沉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你要时刻警醒!更要牢牢记住周书记在全省干部大会上掷地有声的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要坚决反对那些华而不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
“坚决反对脱离实际、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那些表面光鲜、内里糟粕的东西,是发展的大敌,是民心的大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江昭阳。
窗外是省城午后的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却似乎都被他挺拔的背影隔绝在外。
他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低沉而充满力量:“发展的真谛是什么?是周书记强调的要还青山绿水于民!”
“是要把人民群众的满意度、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作为衡量我们一切工作成效的最高标准!”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我们的工作,最终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经得起人民的检验,更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再次锁住江昭阳,“江镇长,你上午在领奖台上的誓言,言犹在耳!‘时刻牢记初心使命,以周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为指引,将‘人民满意’作为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漂亮话,还是刻进你骨子里的座右铭?!”
“王部长!”江昭阳霍然站起,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郑重。
王传庭这番引经据典、层层递进、直指灵魂的拷问,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兜头浇下,让他从因获奖和酒精带来的微醺中彻底清醒,甚至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压力。
他挺直腰板,迎着王传庭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说道:“您的话,字字千钧!我江昭阳,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空调卖力工作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更为凝重的空气。
王传庭脸上的冷峻似乎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
他踱回沙发前,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俯视着依旧站得笔直的江昭阳。
“那场刚过去不久的特大洪水,”王传庭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白岭段坝堤突然告急,眼看就要遭灭顶之灾。”
“是你,江昭阳,顶着狂风暴雨,不顾个人安危,第一时间带人冲到最危险的地段,用身体堵塞管涌的洞口,救了成千上万条性命。是不是?”
江昭阳愕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件事发生在偏远的白岭乡,虽然惊险,但并未造成重大伤亡。
事后也只是在县里内部通报表扬了一下,省里怎会如此清楚细节?
不等他回答,王传庭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像在陈述一件亲眼所见的事实:“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失足落水,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当时水流有多急?没人敢下。”
“是你,江昭阳,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在冰冷的、打着旋涡的河水里,跟那要命的激流搏斗,硬是把那孩子推上了冲锋舟,自己却差点淹死。是不是?”
“王……王部长!”江昭阳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震惊和巨大的困惑几乎让他失语,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这两件事,细节如此准确!
他一个身处省委高层的领导,怎么会对自己一个偏远小镇长的这些“事”了如指掌?
这简直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您……您身处高层,日理万机,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问出了心底最大的惊疑,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王传庭看着江昭阳脸上无法作伪的震惊和茫然,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江昭阳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