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由郊祀大典之名,赵祯给朝中的几乎所有官员都进行了加官进爵,直到他忍耐了整整七天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给王守忠单独加了官,这位太监兄由景福殿使、武信军留后、入内都知加官为延福宫使、入内都都知。我没有口吃,这个“入内都知”和“入内都都知”是两个官职,后者多了一个“都”字,这意味着王守忠从此成了皇宫内宫里的头号大太监。
任命发出,赵祯竖起耳朵侦听动静。很奇怪,什么声音也没有,此前跳得最高的言官们集体闭嘴。这让赵祯很是意外,于是他开始计划下一步行动,而且还得非常谨慎地行事。他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如何顺利地给张尧佐加官!
为了这件事,赵祯最近简直快要疯了,而张贵妃基本上已经疯了:“陛下啊,大典已经结束这么久了,可我的叔父怎么还没有被加官啊?陛下呀陛下,你这是在存心欺骗你的心肝宝贝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啊?奴家我不想活了……”
赵祯的心里这时候堪称一个苦不堪言,一边是张美人每天都在一个劲儿地给他撒娇施压,一边他却要顾忌一众言官的情绪。可以说,他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谓不谨慎和小心了,直到郊祀大典结束三个月后他才突然下发了一道皇命: 三司使、户部侍郎张尧佐改任宣徽南院使、淮康军节度使、景灵宫使。资政殿学士、尚书左丞王举正兼任御史中丞,而原来任命的御史中丞田况接替张尧佐改任“权三司使”。
同一天,赵祯下诏:“后妃之家,无得除二府之位。”
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类似于张尧佐这样的皇亲国戚此生永远不得担任宋朝的两府大臣。
赵祯这样做本想同时安抚言官以及张贵妃,但最终他谁都没能安抚下来。首先便是张贵妃,她要给自己的叔父争取的官职是参知政事,可赵祯却直接斩断了她的妄想。
张贵妃对此自然是又哭又闹,无奈之下,赵祯又给张尧佐加了一个“同群牧制置使”。这又是个什么官呢?简单说就是掌管宋朝马政事务的官员,但赵祯当然不会真的让张尧佐去管理宋朝的马政,这同样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荣誉头衔。
张尧佐这一下可就身兼“四使”了,而且每一个都能让宋朝的顶级大臣垂涎欲滴,但张贵妃这个欲壑难填的女人还是不能接受。几天后,赵祯又赐张尧佐的两个儿子张希脯和张及甫“并进士出身”。也就是说,他俩未经科考就直接成了宋朝的进士。
上面这些事赵祯本可以一步到位,但为了照顾言官的情绪,他采取了分步骤实施,他每走一步都得看看言官集团的反应,直到最后实现温水煮青蛙的完美效应。可是,赵祯想错了,他这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捅马蜂窝。在他把张尧佐的两个儿子赐进士出身后,这个超级马蜂窝终于炸锅了!
此时已经改任谏院知院的包拯怀着满腔的狂怒给赵祯上疏说道:“陛下你继位三十年来未尝有过失德,可如今你竟在五六年的时间内连续地为张尧佐加官,朝廷内外对此早就私议鼎沸,究其根源这都是你身边的那些女人和宰执大臣之过。想当初,太祖和太宗的亲舅舅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节度使,雷有终平定蜀川叛乱也不过是一个宣徽使,李至是先帝的老师,从参知政事位置上退下来以后也只是一个节度使,钱若水、李士衡、陈尧咨、夏竦、郑戬,这些于国有过重大贡献的人后来封官也不过就是宣徽使或节度使,而且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同时身兼“二使”,可你看看张尧佐这次却是同时被封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同群牧制置使。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说到亲疏,张尧佐能和太祖太宗的舅舅杜审肇相比吗?说到功劳,张尧佐能和雷有终、李至、钱若水相比吗?张尧佐也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他自己几斤几两能不清楚吗?这些官职和头衔他也有脸接吗?陛下下诏之日,天空昏暗气雾弥漫,这就说明上天也在为此而大怒。臣叩请陛下能够深明大义并少些儿女情长,张尧佐可以加官但不可如此恩重,宣徽使和节度使只能二者取其一。”
诚然,身处在张贵妃和言官夹缝之中的赵祯为了做到两边都不得罪这次只给了张尧佐虚衔,这四个“使”都没有实权,可正如包拯所言,张尧佐何德何能能够身兼四使?潘美当年率领十万大军扫平南汉,如此灭国级的功劳回来后也不过才是一个宣徽使,他张尧佐又做了什么?再退一万步说,张尧佐不过是张贵妃的族叔,可李用和可是赵祯的亲舅舅,但李用和终其一生也没有张尧佐这般显贵。因此,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赵祯这一次都是在犯糊涂,即便他没有赋予张尧佐任何的实权。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那个在后宫里幽怨不断但又欲念滔天的女人在作祟。对于这个幼年丧父的女人,我本无意对其恶语相加,但她的种种行为都让人没法对其产生丝毫的好感。幸亏她是生活在宋朝,生活在这个皇权受到严格监管和限制的朝代,如若她是生在汉唐时期,那么有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身边,那个当皇帝的人想不成为昏君都很难。也幸亏她就张尧佐这么一个叔父且张尧佐就只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要不然她简直恨不能把张家的男人全部安排进帝国的高层,就像汉朝那样由她张家人把持朝政和军政大权,而且她也不会去在意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一个草包,只要姓张就行,只要她张家人全都飞黄腾达就行。
多说一句,这种只顾眼前小利、只追求一时之爽而毫不顾及后果更不考虑将来的女人从古至今比比皆是。如果有这样的贤内助,何愁家业不衰?
当然,我这里不是要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张贵妃这个女人身上,而评判一个人的功过与是非还是要看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但张氏之所为如何定性这里已经无需多言。一个人先天的极度缺乏必会导致后天的无度索取,这样说可能太过绝对,毕竟我们每个人都具备圣贤的条件和要素,但这话放在张氏身上却是相当贴切。
此时此刻,包拯在愤怒,张贵妃同样在愤怒,而赵祯则像一个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对于包拯的这份奏疏他选择了拒不回应。正如多年以前废黜郭皇后一事,赵祯此时和他的宰执大臣们是站在一条船上的,而言官们则是义愤填膺誓要斗争到底。
在包拯之后,另一个言官队伍里的重量级人物也站了出来,他便是新任御史中丞王举正。
赵祯之所以选王举正来做这个御史中丞是有原因的,因为他“重厚寡言”,看上去此人根本就不适合来担此重任,但赵祯现在要的就是这种人。反观田况,赵祯没有信心能够摆平他,所以只好让这个还没来得及正式上任的御史中丞转而去做了三司使。赵祯的如意算盘就是借助王举正稳住御史台的言官,然后直接以自己的皇权和文彦博的相权去对付包拯的谏院势力。
包拯当然清楚单打独斗没法斗得过赵祯,他需要御史台的援助,而御史台的御史们自然也是想联合谏院一起参劾张尧佐,可他们终究还是得看看自己的老大在此事上的态度。如此一来,焦点全都汇聚到了此时的御史中丞王举正的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还没等包拯这个谏院的首脑亲自去做思想工作,王举正在包拯上疏后的第二天就紧急出手相援。这完全出乎赵祯和文彦博的意料,他们都以为王举正会感念赵祯的提携之恩而在此事上保持沉默,可这一次他们看走了眼,平时总是斯斯文文看似谁也不得罪的老王同志 找到的其实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御史中丞。
王举正以谢恩为名向赵祯递上奏疏以陈述己见:“张尧佐今受之恩可谓前所未有,而他以无才之身位及国家计相早就惹得满朝非议。如今陛下虽然罢了他的权柄但却授予他四使的职衔,而且还赐他的两个儿子进士出身,国人闻此无不骇然。陛下,国家勋爵荣禄岂是后宫的妇人和她们的亲族随意把玩的物件?如此岂能不让天下的忠臣义士对朝廷寒心?为此,臣恳请陛下追夺张尧佐的任命,然后给他一个知州的官职足矣,如此方可平息这天下的汹汹舆情。臣蒙皇恩忝领御史中丞一职,职责所系故不得不言。倘若陛下觉得臣是在妄言,那么就请将臣外放出京以示惩戒。”
奏疏既上,赵祯选择继续装聋作哑,王举正的这份奏疏同样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赵祯的沉默让言官集团的怒火燃烧得更为炽热,他们在私下里谋划着要给赵祯以及宰执集团的大佬们发动一场暴风雨式的攻击。
五天之后正是例行的朝会,这一天文武百官都齐聚朝堂。言官们纷纷上前表示坚决反对给张尧佐加官,赵祯在这种场合里被弄得很是狼狈,最后他不得已动用了自己的皇权宣告散朝,然后便一溜烟似的躲进了皇宫内苑。
赵祯前脚开溜,王举正则将包括宰相文彦博等人在内的全体大臣堵在了大殿门口。随即,包拯等谏院的官员便就张尧佐加官一事展开了疾言厉色的激情演讲,其目的就是要发动百官对赵祯进行集体劝谏并以此要挟赵祯在张尧佐之事上做出让步。
就这样,朝会时让大臣们连口粗气都不敢喘的朝堂在这一刻不但变成了包拯等人的演讲大厅,随后更是成了百官的辩论现场。一番口水四溅之后,众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为了给皇帝陛下留点面子,百官集体请见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王举正和包拯先带着几个人再去跟赵祯好好谈谈,如果谈不拢再说集体请见的事。
于是,王举正率领御史台和谏院的主要官员(御史台方面是张择行和唐介,谏院这边则是包拯、陈旭、吴奎) 一道前去请见赵祯,而百官们则在朝堂旁边的殿庑里休息并等待他们请见的结果。
当年范仲淹和孔道辅因为反对废除郭皇后也曾率领言官请见赵祯,但赵祯当时选择了闭门不出,于是便闹出了言官们在宫门外叩门请见的闹剧。这一次赵祯的斗争经验明显比之前丰富了不少,而他此时也不再畏惧与这些言官当面交锋。刚才有百官在场他不便在朝堂上跟这些人翻脸,可现在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还会怕这几个言官吗?
众言官入内之后便是叩头参拜,而赵祯则是“反客为主”率先发难。他一脸怒色地嚷道:“你们这次来是不是又想说张尧佐的事啊?你们究竟是怎么了?节度使不过就是一个荣誉性质的粗官,朕封他一个节度使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祯这一吼还真的唬住了一些人,但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唐介却不吃赵祯这一套。他急吼吼地窜到前排,一开口就把赵祯的话给顶了回去:“陛下,节度使是粗官吗?你忘了?太祖和太宗陛下曾经可都是当过节度使啊!”
此言一出,赵祯当场语塞。唐介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但作为一个宋朝的臣子,他如此含沙射影地指责赵匡胤和赵光义“不忠”,此举可谓是大逆不道。只要赵祯敢做,唐介顷刻间就能以“大不敬”之罪被赵祯罢官免职。
众人都为这个口不择言的家伙捏了一把汗,但赵祯竟然就忍了。赵祯这一软可就让这些言官瞬间觉得今天又有软柿子可捏了,他们纷纷发言要求罢了张尧佐的官职,而且一个比一个激动,而这里面最过分的可能就是我们的那位包大人了。
据理学大宗师朱熹的叔祖朱弁在他所着的《曲洧旧闻》记载,当时包拯直接走到端坐于御座之上的赵祯面前慷慨陈词,其情绪之激动以至于唾沫星子都溅了赵祯一脸:既降旨,包拯乞对,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激愤,唾溅帝面。
这里应该夸包大人吗?可是,在极其讲究封建君臣礼仪的宋朝,君父之尊更是儒家礼仪的核心,包拯在赵祯面前如此失礼真的就应该让人对其啧啧称赞吗?别说是此时礼正乐合的宋朝,就连纲纪大坏时期的曹操和鳌拜这等嚣张的权臣恐怕也没有在刘协和玄烨的面前口水四溅吧?也不知道包大人看到赵祯拂袖拭面时会不会有惊惧或愧色呢?
言官们这样粗鲁无礼自然是没法和赵祯达成什么共识,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君臣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