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尖利的哨音,狠狠抽打着卧牛山中学裸露的砖墙。锅炉房那扇沉重的铁门紧闭着,黑黢黢的,像一张沉默而冷酷的嘴。门前坑洼的水泥地上,那滩被总务科长轿车轮子粗暴碾开的泥浆尚未冻结,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反射着浑浊油腻的光。泥点溅射的痕迹,如同泼墨般印在附近几个学生单薄、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腿上,也印在夏侯北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眉骨上。冰冷的泥浆贴在皮肤上,瞬间吸走了仅存的热气,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铅块。十几个高三的农村学生围在锅炉房门口,像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张二蛋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试图锁住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可剧烈的咳嗽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随着每一次咳喘剧烈地抽搐,脸色憋得青紫。每一次咳嗽的间隙,他都急促地倒吸着冷气,那声音嘶哑破败,仿佛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他身旁的李小花,裹着件明显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嘴唇冻得乌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她望着那扇冰冷的铁门,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仿佛那里面藏着吞噬温暖的怪兽。
“妈的!”夏侯北猛地啐了一口,吐掉溅进嘴里的泥腥味。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手背上粗糙的裂口被冰冷的泥水一激,传来一阵锐痛。泥水糊住了他的视线,却糊不住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紧握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手臂上那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疤痕和几天前刚刚纹上的粗糙牛头图案,在紧绷的肌肉下显得格外狰狞。寒意刺骨,却远不及胸中那团被羞辱和愤怒点燃的烈焰灼人。他死死盯着总务科长轿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留下呛人的尾气和车轮卷起的、缓慢飘落的泥尘。
就在这死寂般的压抑被张二蛋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撕扯得更加摇摇欲坠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咆哮粗暴地撕裂了寒风。
那声音嚣张、跋扈,带着一种与这寒酸校园格格不入的金属质感。一辆锃亮的红色跑车,流线型的车身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刺眼得如同滴落的鲜血,轮胎碾压过冻硬的路面,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尖叫。它没有丝毫减速,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直直朝着锅炉房门口,朝着那滩尚未冻结的泥水坑冲来!
学生们惊愕地抬头望去。跑车风驰电掣,车轮精准地、甚至带着点刻意瞄准的意味,再次重重碾入那泥坑之中!
哗啦!
比刚才更加肮脏、更加冰冷的泥浆混合着碎冰碴,如同肮脏的瀑布般猛地泼溅开来!这一次,泥水劈头盖脸,兜头浇下,冰冷刺骨的泥浆糊了夏侯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瞬间被糊住。更多的泥点狠狠砸在离得最近的张二蛋身上,他本就咳得喘不上气,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泥水兜头浇下,仿佛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他身体猛地一僵,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下去,像一只被丢进冰水里的虾米,眼看就要窒息。
“二蛋!”李小花失声尖叫,扑过去想扶住他。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跑车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嚣张地斜停在锅炉房门口,轮胎几乎蹭到了夏侯北的脚边。流线型的车门如同翅膀般向上扬起,周强慢悠悠地从驾驶座钻了出来。
寒风似乎都为之一滞。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色皮夹克,领子高高立起,衬得他下巴微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夸张的墨镜,镜片反射着周围学生们惊愕、愤怒又狼狈不堪的身影。他随手摘下墨镜,挂在夹克胸前的口袋上,露出那双精心打理过的眉毛和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眼睛。他慢条斯理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扫过夏侯北糊满泥浆的脸,扫过张二蛋蜷缩在地上痛苦喘息的身影,扫过李小花惊恐苍白的脸,扫过所有冻得瑟瑟发抖、满身泥点的农村学生,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刺眼的弧度。
“哟嗬,”周强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薄的玩味,“还没冻死呢?一个个挤在这破锅炉房门口,跟要饭似的排排站?等着领救济粮啊?”他往前踱了两步,崭新的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咯吱的轻响,停在离夏侯北不到一米的地方。
他刻意模仿着不久前总务科长那副不耐烦的腔调,甚至更加夸张,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向学生们最敏感的神经:“嫌冷?回家钻你爹妈的破被窝去啊!抱着热炕头多舒服!”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夏侯北铁青的脸,又扫向地上的张二蛋,恶意地补充道,“哦对了,差点忘了,”他耸耸肩,笑容越发灿烂,“你们爹妈怕是连条厚实的、能裹住全身的破被子都买不起吧?啧,真可怜。”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学生们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周强烧穿。夏侯北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覆盖在泥浆下的皮肤涨得通红。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泥泞的袖子,用力擦去糊住眼睛的泥水。他盯着周强那张写满优越和恶毒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的破旧风箱,带着灼人的热气。他向前踏了一步,脚下的泥水被沉重的军靴踩得四溅。声音低沉,却像闷雷滚过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周强,你——再——说——一——遍?”
寒风卷着他低沉嘶哑的质问,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
周强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他夸张地嗤笑一声,非但没退,反而又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贴到夏侯北身上。他身上那股昂贵的、带着侵略性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皮革和汽油的气息,浓烈地钻进夏侯北的鼻腔。
“再说一遍?”周强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再说十遍又怎样?”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尖锐地刺破寒风,确保周围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穷鬼!泥腿子!乡巴佬!活该挨冻!活该像狗一样挤在这破门口!”
他一边恶毒地咒骂着,一边竟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副昂贵的墨镜腿,像戳着一件肮脏的垃圾,一下、又一下,轻佻而侮辱性地戳向夏侯北胸口那被泥浆浸透、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校服!墨镜腿冰冷的金属尖端隔着湿透的布料,一下下撞击着夏侯北的胸骨。
“怎么着?听不清?耳朵也被冻聋了?”周强脸上挂着恶毒的笑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夏侯北脸上,“有本事,你动我一下试试?”他歪着头,故意拉长了腔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的诱惑和赤裸裸的威胁,“来啊!碰我一根手指头试试?老子让你,还有你那个在矿上爬都爬不动的爹,吃不了兜着走!让你们全家,在这卧牛山,彻底混不下去!”
那根冰冷的墨镜腿,带着周强手指的温度和刻骨的侮辱,像最后一根点燃引信的火柴,猛地捅进了夏侯北胸膛里那座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口!
“你——找——死!”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夏侯北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空气的狂暴力量!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纯粹是力量与怒火的瞬间爆发!夏侯北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带着撕裂寒风的气势,精准地、狠狠地攥住了周强皮夹克那挺括的、价值不菲的衣领!
周强脸上那嚣张恶毒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就瞬间被惊愕和一丝计划得逞般的、难以察觉的得意所取代!他甚至配合地、极其轻微地向前迎了一下!
夏侯北全身的力量在那一刻被彻底点燃!他腰部猛地一拧,力从脚下冻硬的地面骤然爆发,顺着腿、腰、臂膀,凝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他低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如铁块,那件昂贵的皮夹克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周强整个人像甩一袋沉重的垃圾般,朝着身后那扇冰冷、厚重、锈迹斑斑的锅炉房铁门,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掼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然炸开!那声音仿佛不是血肉之躯撞上钢铁,而是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了蒙着湿布的鼓面上!
整个锅炉房似乎都在这声巨响中微微震颤了一下。铁门上厚厚的、暗红色的铁锈簌簌抖落。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零点几秒。所有的声音——风声、张二蛋痛苦的呛咳声、学生们压抑的惊呼声——全都消失了。只有那声撞击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紧接着,是周强身体顺着冰冷、粗糙的铁门表面,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软滑落的声音。他瘫坐在冰冷的、布满泥浆和铁锈的地上,背靠着那扇刚刚承受了他全部撞击的铁门。
他脸上的表情在瞬间经历了从惊愕、到痛苦、再到一种近乎夸张的扭曲。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后脑勺——那个在撞击铁门时最可能受力、也最脆弱的位置。指缝间,一丝刺目的、粘稠的殷红,如同蜿蜒的小蛇,缓缓地、清晰地渗透出来,顺着他修剪整齐的发际线,流到了他捂着头的手指上,又滴落在他那件昂贵的黑色皮夹克肩头。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从周强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惊恐,瞬间吸引了所有惊呆的目光。“我的头!我的头啊!夏侯北!你他妈敢打我!你把我推倒撞铁门上了!你想杀了我!!”他歇斯底里地哭嚎着,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自己后脑勺流血的位置,又指向铁门上那片被他的身体撞过、蹭掉了一大片铁锈、正缓缓向下流淌着几缕新鲜血迹的地方。
“血!你们看!血!!”他哭嚎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控诉和巨大的恐惧,指着铁门上的血迹,又指着自己指缝间不断渗出的红色,最后指向地上他滑倒时蹭到的一大片泥污痕迹,“证据!这就是铁证!铁证如山啊!!他行凶伤人!他要杀我!报警!快给我爸打电话!我要报警!我要验伤!我要让他坐牢!!”他涕泪横流,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和巨大的委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惨烈场面,让围观的农村学生们彻底懵了。刚才还因周强的挑衅而怒火中烧的他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惊愕、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恐惧。张二蛋的咳嗽不知何时停了,他半蜷在地上,脸上糊满了泥水和咳出的血沫,此刻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铁门上的血和周强指缝间不断渗出的红,身体抖得比刚才更厉害。
李小花脸色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想去扶周强,或者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身体刚动了一下。瘫坐在地上的周强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挥手,用尽力气狠狠推开她伸过来的手!
“滚开!别碰我!”周强嘶吼着,脸上的痛苦混合着极度的嫌恶和愤怒,他恶狠狠地瞪着李小花,又扫视着周围所有呆立的学生,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们,“你们!你们都是帮凶!你们都看见了!都看见了是他推的我!你们谁也跑不了!都是目击证人!都得给我作证!”
他的指控像冰锥一样刺向每一个学生的心。刚刚围拢过来的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褪尽。帮凶?目击证人?这些词像沉重的枷锁,瞬间压垮了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从不远处传来。
总务科长去而复返!他那张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胖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一双小眼睛里射出凶光。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身上的西装沾满了泥点也顾不上。他根本没看夏侯北一眼,直接扑到周强身边,脸上瞬间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焦急和心疼。
“哎哟我的周少爷!周少爷您怎么样?!伤到哪里了?!疼不疼?!”他声音都变了调,小心翼翼地想去查看周强的后脑勺,又不敢真碰,手悬在半空。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怒火尚未完全熄灭的夏侯北。
“反了!反了天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行凶伤人!下这么重的手!简直无法无天!目无校纪国法!”总务科长的手指几乎戳到了夏侯北的鼻尖,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你!夏侯北!你这次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等着蹲大牢吧你!”
他一边咆哮着,一边指挥着旁边几个被吓傻了、闻声赶来的校工:“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周少爷抬起来!小心点!小心他的头!赶紧送医院!去县医院!用我的车!快!”
几个校工手忙脚乱地围上来,笨手笨脚地去搀扶依旧在痛苦呻吟、仿佛随时会晕过去的周强。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周强刚才被夏侯北揪住衣领、又被掼向铁门时,从他皮夹克口袋里滑落出来的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它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屏幕朝下。
就在总务科长愤怒地指着夏侯北咆哮,唾沫横飞时,那部淹没在泥水里的手机,屏幕接触泥浆的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绿色小圆点,正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那是一个正在后台运行的录音软件的标志。进度条,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泥水中,冰冷地向前延伸。
总务科长一边指挥着人抬周强,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夏侯北,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你!给我站在这儿!一步也不许动!等警察来!等着开除!等着进局子!”他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随即又换上焦急万分的表情,催促着校工们,“快快快!抬稳了!周少爷您忍着点!马上就到医院了!”
周强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他“虚弱”地闭着眼,痛苦地呻吟着,头歪向一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然而,就在他被抬离地面的瞬间,他那沾着泥污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快速地碰了一下搀扶着他的总务科长的胳膊内侧。
总务科长搀扶的动作似乎微微一顿,眼神飞快地与周强那紧闭的眼皮下似乎微微掀开一条缝隙的目光碰了一下。那眼神交流极其短暂,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里面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默契和……一丝得逞后的放松?
夏侯北像一尊被泥浆和怒火浇铸的雕像,依旧立在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他脚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抬走的周强,又缓缓转向铁门上那片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向地上那滩浑浊的泥水——那部属于周强的手机,正无声地淹没其中。
他手臂上,那道在刚才用力撕扯时再次崩裂的烫伤旧疤,正缓缓渗出新的血珠,混着冰冷的泥浆,沿着他紧握的拳头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脚下冻硬的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