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小寒。
卧牛山中学后山坳里的农村学生宿舍,活像被遗忘在冰河纪的遗迹。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低得仿佛要蹭到屋顶上枯死的茅草。风不再是风,是无数淬了冰的钢针,从门窗的每一条罅隙里凶狠地钻进来,发出尖锐又沉闷的呜咽。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浓重的、冻土深处翻上来的霉腥气和陈年尿臊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口冰冷的铁砂,直呛肺管子。
张二蛋蜷缩在通铺最靠墙的角落,那是整个宿舍最冷的位置,墙壁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寒气的冰坨,源源不断地将冷意透进他单薄的脊背。他身上裹着家里带来的、打着无数补丁的旧棉被,棉花板结发硬,早已失去了保暖的作用,更像一块冰冷的铁皮箍在身上。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证明他还活着。
“咳…咳咳…呃嗬嗬…” 咳嗽声带着浓重的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每一次剧烈的咳喘,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破弓,瘦削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同样打满补丁的秋衣清晰地凸出来,随着咳嗽的频率剧烈地颤抖。咳到最厉害处,他不得不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地上一个豁了口的破搪瓷盆,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干呕和窒息般的抽气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昏暗中,能看到搪瓷盆底残留着几缕暗红发黑的粘稠痰迹,那是昨夜咳出的血丝冻成的冰碴子,尚未完全融化。
宿舍里并非只有他一人。七八个农村学生挤在几张拼凑的通铺上,像一窝冻僵的麻雀。空气里弥漫着浑浊的呼吸白气,很快就在低矮的房梁和冰冷的墙壁上凝结成一层灰白色的霜。呵气成霜,字字不虚。靠近门口的上铺,李小花裹着一床同样破旧的薄被,只露出冻得发青的额头和一双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也挂了一层细微的白霜。她身下的铺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轻响。
“强…强哥…” 张二蛋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微弱,像破风箱在漏气。他看向通铺另一头,一个身材相对壮实的男生,那是夏侯北。“我…我实在受不住了…这墙…冰得骨头缝都疼…咳…”
夏侯北没有裹被子,就那么直接挺地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糊满旧报纸、此刻也结满霜花的低矮顶棚。他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粗布衬衣。寒气似乎对他影响不大,或者说,他身体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暂时压倒了寒冷。听到张二蛋的话,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
“受不住?”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瞬间压过了张二蛋的咳喘和风声。“都他妈受不住!看看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冻死鬼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通铺上蜷缩的身影。那目光所及之处,几个原本闭眼假寐的学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角落里,一个叫栓柱的矮个男生下意识地把露在被子外面、已经冻得紫红肿胀、裂开几道血口子的脚趾头往回缩了缩。脚边,一只破旧的搪瓷脸盆里,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干枯的菜叶和几颗冻硬的饭粒——那是他们昨晚省下当夜宵的。
“锅炉房呢?煤呢?” 夏侯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暴烈,“交的取暖费喂狗了?还是喂了那些坐轿车的王八蛋?!”
没人回答。只有风声在门外更猛烈地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噼啪地打在糊着塑料布的破窗户上。那塑料布早已老化变脆,被风撕开了好几道口子,寒气毫无阻碍地灌入。
“北…北哥…” 栓柱鼓起勇气,声音发颤,“下午…下午我去锅炉房问过…那看门的孙老蔫说…说煤…煤不够了…要…要优先保障领导办公室和教师家属楼…还说…还说管道老化,修…修不起…”
“放他娘的屁!” 夏侯北猛地一捶身下的铺板,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顶棚的霜屑簌簌落下。“煤不够?教师楼暖气片烫得能烙饼!管道老化?郑明办公室里那暖气片是新换的铜管!老子亲眼见过!” 他翻身下铺,动作带着一股狠劲,赤脚直接踩在冰冷刺骨、满是尘土和冰碴的地面上,仿佛感觉不到那钻心的寒意。他的脚板宽大,布满老茧,脚踝处一道陈年的伤疤在冻得发红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走到张二蛋床边,一把掀开那床板结的破被。
“起来!” 他盯着张二蛋因寒冷和咳喘而扭曲的脸,眼神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光缩着等死?冻死在这里,都没人给你收尸!起来!跟我去锅炉房!今天要不来暖气,老子就把那破锅炉房点了!”
张二蛋被他眼中那股狠戾惊得打了个哆嗦,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看着夏侯北那冻得发青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一股微弱的热气似乎从冰冷的肺腑深处挣扎着冒了出来。他艰难地挪动冻僵的身体,试图下床。脚刚沾地,脚后跟上一块冻得紫黑发亮、边缘已经绽裂流脓的冻疮就猛地戳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股钻心的剧痛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一软,差点栽倒。
“磨蹭什么!” 夏侯北低吼一声,一把抓住张二蛋瘦得硌人的胳膊,将他半提起来,动作粗暴却有效。“栓柱!老蔫!铁头!都他妈起来!是个带把儿的,就跟老子走!窝在这里当鹌鹑,活该冻死!” 他目光扫过通铺上其他几个被惊醒、眼神惊惶的男生。
被点名的栓柱、一个叫刘老蔫的沉默高个子和一个叫王铁头的敦实少年,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和恐惧,但最终,那恐惧被夏侯北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凶悍和宿舍里无孔不入的酷寒压了下去。他们默默地、笨拙地爬下通铺,牙齿冻得咯咯作响,胡乱地往身上套着同样单薄破旧的棉袄。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身体摩擦衣物的窸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宿舍门被夏侯北一脚踹开。外面,天地一片混沌。狂风卷着雪沫子,如同无数白色的沙砾,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积雪没过了脚踝,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露着脚趾或后跟的破棉鞋,寒气直透骨髓。
夏侯北走在最前面,像一柄破开风雪的尖刀。他敞着怀,任凭寒风刀子般刮在裸露的胸膛上,旧棉袄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张二蛋被他半拖半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冻疮撕裂的剧痛,脸色惨白如纸。栓柱、刘老蔫、王铁头紧紧跟在后面,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筒里,身体在风雪中佝偻成一个个瑟缩的问号。七八个沉默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地向着锅炉房的方向跋涉,像一支走向未知深渊的绝望小队。
锅炉房位于宿舍区最偏僻的西北角,紧挨着垃圾堆。一座低矮、用红砖胡乱砌成的平房,烟囱倒是竖得老高,此刻却只有几缕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有气无力地飘出来,瞬间就被狂风吹散。门口坑坑洼洼的泥地结了厚厚的冰壳,上面覆盖着一层肮脏的积雪。几根锈迹斑斑、包裹着破麻袋片的蒸汽管道从锅炉房伸出来,又消失在积雪中,管道表面冰冷刺骨,哪里有一丝暖气的影子?
夏侯北带着人,直接堵在了锅炉房那扇包着铁皮、同样锈迹斑斑的木门前。风雪立刻将他们包围,寒意从四面八方疯狂地侵蚀着单薄的躯体。
“孙老蔫!开门!” 夏侯北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金属的撞击感,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铁皮门板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门内毫无动静。
“孙老蔫!死了吗?开门!” 又是一拳,力道更大。铁皮门发出痛苦的呻吟。
“谁…谁啊?大晚上的…吵吵啥…” 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睡意和不满的声音。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栓被拉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铁皮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浮肿、睡眼惺忪的胖脸,稀疏的头发油腻地贴在脑门上。正是负责烧锅炉的孙老蔫。他只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里面露出厚实的棉袄领子。一股混杂着劣质烟味、煤灰味和暖烘烘睡意的气息从门缝里涌出来,与门外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
孙老蔫眯着被门外风雪刮得睁不开的小眼睛,看清了堵在门口、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几人,脸上顿时堆起不耐烦和厌恶:“又是你们几个?大冷天的不在屋里挺尸,跑这儿来嚎什么丧?”
“暖气呢?” 夏侯北根本不跟他废话,一步上前,几乎顶到门缝上,冰冷的目光直刺孙老蔫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宿舍冻得跟冰窖一样!烧锅炉的睡死过去了?”
孙老蔫被他眼中的戾气逼得下意识想关门,却被夏侯北用脚死死顶住了门板。“你…你个小兔崽子,想干啥?” 孙老蔫色厉内荏地提高了嗓门,“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煤了!管道也坏了!烧个屁的暖气!赶紧滚回去!冻死活该!谁让你们命不好,摊上这破宿舍!” 他唾沫星子喷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没煤了?” 夏侯北冷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推开孙老蔫顶在门上的胳膊,蛮横地将门缝挤开更大。一股更浓郁的热浪扑面而来,混杂着煤炭燃烧的气息。众人目光越过孙老蔫肥胖的身躯,清楚地看到锅炉房里面:靠近巨大锅炉的一个角落,用砖头砌了个简易的“床铺”,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褥子和崭新的、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棉被!旁边一个小铁炉子烧得正旺,炉口泛着暗红的光,炉子上坐着一把铝壶,壶嘴正“嘶嘶”地喷着白色的蒸汽!炉子旁边的小板凳上,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上面赫然盖着几片油汪汪的肥肉!
这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门外几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少年心上!
“没煤了?” 夏侯北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暴怒和极度的讽刺,他指着那烧得正旺的小铁炉子和炉子上的肥肉面,“那这烧的是你孙老蔫的腚吗?这吃的是你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仙丹吗?!” 他身后的栓柱、刘老蔫等人,看着那温暖的小窝和油亮的肥肉,眼睛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因极度的寒冷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孙老蔫被戳穿,恼羞成怒,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你管老子烧什么!这是锅炉房!老子爱烧啥烧啥!你们算什么东西?敢闯进来?反了天了!给我滚出去!” 他伸手就去推搡夏侯北。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雪亮的车灯光柱猛地撕裂风雪,由远及近,伴随着发动机低沉有力的轰鸣声,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如同钢铁怪兽般,碾过宿舍区坑洼不平、覆盖着冰雪的路面,朝着锅炉房这边开了过来。车轮压过冰碴和积雪,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车子在离锅炉房门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刺眼的大灯直直地照射着堵在门口的夏侯北等人,强光让他们瞬间失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车门打开,一个裹着厚实黑色皮夹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正是总务科长刘金贵。他头上戴着顶厚实的毛线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羊绒围巾,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嘴里叼着半截香烟,红光满面。他一下车,就被凛冽的寒风吹得一哆嗦,不满地皱紧了眉头。
“吵吵什么?大晚上的,聚在这里想造反啊?” 刘金贵的声音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官腔,他眯着眼,避开大灯的反光,看清了堵在门口的夏侯北等人,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又是你们这群刺儿头!孙老蔫,怎么回事?”
孙老蔫一见靠山来了,立刻像打了鸡血,指着夏侯北嚷嚷:“刘科!您可来了!这群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了!硬闯锅炉房,还骂人!您看,门都快被他们拆了!”
刘金贵叼着烟,踱着方步走到门前,目光扫过夏侯北冰冷的脸,又扫过他身后那几个在强光下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的少年,最后落在被夏侯北挡住半边、依旧咳得直不起腰的张二蛋身上。他鼻孔里哼出一股带着烟味的白气:“怎么?宿舍冷?冷就多盖被子!跑锅炉房来撒什么野?煤是国家财产,要按计划供应!管道老化是历史遗留问题,学校经费紧张,懂不懂?克服一下嘛!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建设国家?” 他官腔打得一套一套,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克服?” 夏侯北迎着刺眼的车灯和风雪,猛地踏前一步,几乎顶到刘金贵的鼻尖,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你他妈穿着皮夹克围着羊绒围巾,站在暖烘烘的小轿车旁边,让老子们穿着露脚趾的破鞋,盖着比纸还薄的破被,在冰窟窿里‘克服’?刘金贵!你摸摸你那身肥膘,再摸摸良心,问问它是不是也冻成冰疙瘩了?!”
“你!” 刘金贵被他当众顶撞,脸上挂不住了,尤其是那句“肥膘”,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胖脸一沉,指着夏侯北的鼻子:“小杂种!你敢辱骂师长?反了你了!孙老蔫!给我把他们轰走!再敢闹事,明天统统记大过!”
“记大过?” 夏侯北怒极反笑,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瘆人,“老子们都快冻死了,还怕你记大过?今天这暖气,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 他目光扫过刘金贵身后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
“不然怎样?你还敢砸了我的车不成?” 刘金贵轻蔑地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不再理会夏侯北,转身就往自己温暖的车里钻,嘴里还骂骂咧咧:“一群不知好歹的穷骨头!冻死活该!滚开,好狗不挡道!”
就在他拉开车门,一条腿已经迈进去的时候,夏侯北猛地一声怒吼:“刘金贵!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走!” 他身后的栓柱、王铁头等人,也被这极致的屈辱和严寒逼出了血性,下意识地往前涌了一步,堵住了车子离开的路线。
刘金贵彻底被激怒了。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从车里缩回来,“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风雪中,他油光光的胖脸扭曲着,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算计。他不再看堵在车前的少年们,而是径直绕过车头,快步走向驾驶座那一侧。他拉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灯依旧雪亮地照射着众人。只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并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蹿,车轮在覆盖着冰雪的泥地上疯狂地空转了几圈,卷起一片雪雾,然后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堵在锅炉房门口、正对着车子方向的夏侯北等人,直冲过来!
车子并没有真的撞人,而是在距离人群还有两三米时,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沉重的车身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碾过门旁边一个积满了污水和融雪的大泥坑!
砰!哗——!!!
浑浊、冰冷、散发着恶臭的黑黄色泥浆,如同爆炸般,被高速旋转的车轮猛烈地甩起、泼溅!如同一场肮脏的泥石流瀑布,劈头盖脸地朝着堵在锅炉房门口的夏侯北、张二蛋等人兜头浇下!
冰冷的、带着冰碴的泥浆瞬间糊满了他们的头脸、脖颈,灌进了敞开的衣领!夏侯北首当其冲,冰冷的泥浆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殖质、尿臊味和机油味的恶臭直冲脑门。他下意识地抬手抹脸,手上立刻沾满了粘稠冰冷的污物。更多的泥浆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破棉袄的领口,贴着冻得发麻的皮肤往下滑,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恶心感。
张二蛋本就咳得撕心裂肺,被这兜头盖脸的泥浆一激,更是瞬间窒息,整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憋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声响,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被旁边的栓柱和刘老蔫手忙脚乱地架住。
“哈哈哈哈!” 刘金贵猖狂得意的笑声从紧闭的车窗里隐约透出。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在泥坑里碾出一个深深的、肮脏的辙印,轮胎卷着泥雪,扬长而去。刺眼的红色尾灯在风雪中迅速远去,如同怪兽猩红的眼睛。
当车子驶过被车灯照亮的一片雪地时,车尾那枚金属质地的“特权通行”车标,在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带着绝对优越感的寒光!那光芒,比漫天的风雪更冷,比糊在脸上的泥浆更令人窒息,深深地烙进了每一个被泥浆浇透的少年眼中。
风雪更急了。
锅炉房门口,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和张二蛋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叶咳碎的呛咳声在回荡。夏侯北僵立在原地,冰冷的泥浆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他脚下肮脏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泥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擦去糊在眼睛上的泥浆。泥浆被抹开,露出他那双眼睛。
那已经不是属于少年的眼睛。里面没有了愤怒的火焰,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比这腊月寒冰更冷的黑暗。那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特权通行”的寒光一闪之下,被彻底、无情地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