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卧牛山中学空寂的操场。学期结束的铃声早已消散,偌大的校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一片死寂的冰冷。宿舍楼像几块巨大的、被遗忘的墓碑,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大部分窗户黑洞洞的,只有底层角落一扇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棂缝隙里,顽强地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
光晕的来源,是宿舍角落里一个正燃烧着劣质煤块的小铁皮炉子。炉膛里的火苗虚弱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噼啪的微响,挣扎着驱赶一小片黑暗和彻骨的寒意。呛人的煤烟带着硫磺的刺鼻气味,丝丝缕缕从炉盖的缝隙和烟筒的接缝处顽强地钻出来,在冰冷的宿舍里盘旋、沉降,附着在墙壁、床架和每一个角落。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浑浊的冰花,将外面世界的严寒死死地挡在窗外,也将这一小团微弱的暖意和浑浊的空气困锁其中。
李小花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缩在炉子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凳上,面前的小方凳上摊开着厚厚的高三物理寒假作业本。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指生疼。她将冻得有些发麻的手凑近炉壁,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指尖的僵硬感稍稍缓解,但冻疮带来的痒痛却更加鲜明。她用力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目光重新投向摊开的作业本。翻开的这一页,是力学综合题。
题目描述了一个复杂的斜面系统,牵扯到滑轮、重物、摩擦系数……题干里出现的公式和符号,像一群冰冷陌生的鬼影,在她眼前晃动。斜面的角度θ、动摩擦因数μ、两个质量不同的物体m1和m2……这些符号单独看她似乎认识,但当它们纠缠在一起,构建出这个迷宫般的物理情景时,李小花的思维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她翻遍了手边那本边角卷起、纸张发黄的旧课本,目录和索引被她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却怎么也找不到能解开眼前困境的钥匙。没有网络,没有辅导书,更没有可以求教的老师。她和张二蛋,还有另外两个同样因家远而滞留学校的农村同学,被这道题困在了这间冰冷的囚笼里。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对面传来,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张二蛋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伏在同样破旧的小方凳上。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旧夹克显得异常宽大,更衬出他瘦削的肩膀。他面前也摊着作业本,右手紧紧攥着一支笔杆开裂、笔尖磨损严重的旧钢笔,左手则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沉闷痛苦的咳声。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咳声好不容易平息,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在炉火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灰白。
“二蛋哥,喝…喝点热水?”旁边一个瘦小的男生——石头,赶紧拿起炉子上那把熏得乌黑、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刚烧开不久、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开水。
张二蛋艰难地摆摆手,示意不用。他松开捂着嘴的手,摊开掌心看了一眼。掌心赫然印着几点暗红的血丝,像几朵诡异绽放的小花。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在同样破旧的棉裤上用力蹭了蹭,将那几点刺目的红抹去。他深吸了几口带着煤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作业本上那道相同的物理题。
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艰难地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试图画出示意图:一个斜坡,上面放着方块代表重物,用线条连接着滑轮和另一个悬空的重物。然而,标注摩擦力的方向时,他犹豫了,反复涂改。代表斜面摩擦力的箭头,被他画了擦,擦了又画,纸面很快变得污浊不堪。草稿纸的空白处,布满了他反复推演又推翻的算式,像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最终,所有的尝试似乎都走进了死胡同。他停住笔,盯着那个画得歪歪扭扭的斜面图示和旁边代表重物的方块,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用笔在那个代表斜面的三角形旁边,用力地、深深地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问号的下方,笔尖几乎戳破了纸张,留下一个力透纸背、带着绝望气息的“难”字。
炉火跳了一下,光线随之明暗交替。那个硕大的“难”字在昏黄的光影下,像一道深深的刻痕,也刻进了围炉而坐的每一个人心里。冰冷的空气似乎又沉了几分。
与此同时,县城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清北名师堂”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冬日的午后闪烁着耀眼而冰冷的光芒,与卧牛山中学宿舍的昏暗形成刺眼的两个世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光洁如镜,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也清晰地映照出内部截然不同的景象。
暖气开得十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和现磨咖啡的醇香。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柔和的顶灯洒下温暖的光线,崭新的桌椅排列整齐,前方巨大的电子白板屏幕上,色彩鲜艳的ppt正在展示着复杂的物理模型。一位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名师”站在讲台前,口若悬河。
“……所以,这个连接体系统,关键就在于隔离法和整体法的灵活运用!注意这里动摩擦力的临界条件,μmg cosθ 和 mg sinθ 的较量决定了运动趋势!这是高考必考的经典模型,也是压轴题的常客!”名师的声音透过高质量的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教室里,自信而洪亮。他手中的进口白板笔在白板上流畅地滑动,留下一行行清晰漂亮的公式推导。
台下坐着的学生,穿着光鲜的羽绒服或毛呢大衣,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从容。课桌上除了崭新的教材和笔记本,还随意摆放着进口零食和冒着热气的奶茶。周强靠坐在教室后排一个视野极佳的位置,身上是一件最新款的亮面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名牌卫衣。他微微歪着头,神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手里转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金属外壳签字笔,目光偶尔扫过屏幕上快速滚动的公式,更多时候是落在前排某个女生的背影上。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轻松愉快的氛围弥漫开来。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分享着零食。周强伸了个懒腰,动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从桌上那一叠印制精美、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讲义中抽出一份。讲义封面印着醒目的“内部密卷·寒假特训(物理)”字样,页眉处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Jqb-冬-03”的编号水印。
他拿着讲义,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角落里一个正默默整理笔记的身影——李小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在周围光鲜亮丽的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周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过去。
“哟,李大学霸,”周强停在李小花桌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同学听见。他故意把那份“内部密卷”在李小花面前晃了晃,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这么认真?还在啃课本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小花桌上那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旧课本,语气里的优越感毫不掩饰,“喏,看看这个,寒假作业里那些大题?小菜一碟!名师刚才都讲透了,思路、步骤,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点着讲义上的一道题,正是斜面、滑轮、摩擦力的综合题,题号与李小花作业本上的完全一致。“下学期开学,王主任肯定重点提问这些题!啧啧,你们这些光靠自己的……啧啧,”周强摇着头,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咂嘴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暗示,“怕是又要抓瞎喽!”说完,他欣赏了一下李小花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晃着讲义,转身走向他的小团体,留下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李小花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支最便宜的塑料圆珠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盯着自己作业本上那道空白的、如同深渊般的物理题,周强那刺耳的话语和晃动的“内部密卷”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屈辱、无助和冰冷的绝望感交织着,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脸,只有握着笔的手在微微颤抖。笔尖无意识地、狠狠地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戳下,划动,留下一个力透纸背、带着深深怨愤的“仇”字。写完这个字,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仿佛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吓了一跳,随即慌乱地用其他演算的痕迹迅速将它涂抹掩盖,只留下一团模糊的、扭曲的墨迹,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 * *
刺耳的寒假结束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再次划破了卧牛山中学凝滞的空气。学生们裹挟着未尽的年味和沉重的书包,潮水般涌回教室。高三(1)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暖气依旧吝啬地只给前排输送着微弱的暖意,后排的学生们裹紧冬衣,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王海峰背着手,踱步在讲台上,崭新的黑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咔哒”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他脸色红润,似乎寒假过得相当滋润,臃肿的深蓝色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羊毛衫。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班,当视线扫过李小花、张二蛋等几个农村学生时,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量和寒意,刻意地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审视与轻蔑的弧度。
“寒假,”王海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洪亮而带着训诫的意味,“是查漏补缺、实现弯道超车的关键时期!不是让你们回家睡大觉、烤火炉混日子的!”他猛地一拍讲台,粉笔灰簌簌落下。“现在,检查寒假作业!重点——物理!力学综合大题!”
他翻开名册,目光精准地落在一个名字上:“周强!”
周强应声站起,动作干脆利落,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他今天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衬得他意气风发。
“第五大题,斜面滑轮系统!说说你的思路!”王海峰点题。
周强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流畅,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王老师,这道题关键在于对系统进行隔离分析,同时考虑整体加速度的关联性。首先,假设m1有向下运动趋势……”他侃侃而谈,条理分明,将“名师”课堂上灌输的解题模板完美复述出来,甚至引用了几个课堂上拓展的二级结论。他的手指还在空中比划着力的分解方向,姿态从容。
王海峰听着,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甚至浮现出赞许的笑意。他频频点头:“嗯,很好!思路清晰,方法得当!抓住了摩擦力的临界点!这才是认真钻研的态度!坐下!”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褒奖,目光扫过其他同学,仿佛在树立一个标杆。
标杆立完,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意外地锁定了教室后排角落那个瘦弱的身影。“李小花!”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教室里瞬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李小花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眩晕的空白。她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耳膜嗡嗡作响。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腿像灌满了铅,微微打着颤。她不敢抬头,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钉在自己桌面摊开的物理作业本上。那道该死的斜面滑轮题所在的那一页,大片刺眼的白,像一片荒芜的雪原,无情地嘲笑着她的无助。空白边缘,是她涂抹掉那个“仇”字后留下的、一团混乱肮脏的墨迹。
“老……老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细微得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像蚊蚋在寒风中振翅,“这…这道题……我们没学过……做……做不出来……”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绝望的哽咽。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拼命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它们滚落。
“没学过?”王海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撕裂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他脸上那点虚假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暴怒。他一步,两步,沉重的皮鞋声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几步就跨到了李小花的桌前。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单薄的身躯。
“做不出来?!”他猛地俯身,油腻而红润的脸几乎凑到李小花惨白的脸上,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味喷溅出来,“别人怎么就做出来了?!嗯?周强怎么就会?啊?!”他猛地直起身,一把将李小花面前的作业本粗暴地抓了起来,动作快得像鹰隼攫食。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作业本,哗啦啦地翻动着,目标明确地找到那道空白大题所在的页面。他故意将印着大片空白和那团污浊墨迹的一面对着全班,像展示一件耻辱的证物。“看看!睁大你们的眼睛都给我好好看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就是态度?!这就是你们寒假的‘成果’?!就知道围着家里那个破炉子烤火等死吗?!懒!蠢!无可救药!”
“烂泥扶不上墙!”他咆哮着,将这六个字像淬毒的钉子一样狠狠钉向李小花,也钉向所有沉默的农村学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响起!
王海峰双手抓住作业本的两侧,手臂贲张起力量,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快意,猛地向两边狠狠一撕!
“嗤啦——!”
脆弱的纸张根本无法承受这暴戾的力量,发出凄厉的哀鸣,从中间被硬生生扯裂!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王海峰疯狂地撕扯着,动作粗野而发泄,仿佛撕碎的不是一本作业,而是某种令他深恶痛绝的垃圾、某种低贱存在的象征。纸片像被狂风撕碎的枯叶,又像出殡时撒向空中的惨白纸钱,纷纷扬扬,旋转着、飘落着,洒满了李小花的桌面、凳脚,甚至有几片沾着污渍的碎片,被气流卷着,粘在了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下摆上。
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李小花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碎片上,正是她寒假那个绝望的夜晚,在煤炉旁无意识写下的、又被她慌乱涂抹掉的“仇”字!此刻,在教室惨白灯光的照射下,那个被涂抹得模糊扭曲、墨迹脏污的“仇”字,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无比清晰、无比刺眼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躺在冰冷地上的、污秽的“仇”字,和耳边王海峰粗重的、带着满足的喘息声。李小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极度的羞辱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尖锐的恨意,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流泪。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咸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你……”王海峰似乎还想继续咆哮,但眼前的一幕让他也顿了一下。他看到了地上那个模糊的字,也看到了李小花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如同濒死困兽般骇人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心头莫名地一悸,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后面更恶毒的话竟一时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冰冷的嗤笑,如同淬了冰的钢丝,猛地划破了死寂,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呵。”
声音来自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连同王海峰惊疑未定的视线,瞬间被这声冷笑吸引过去。
夏侯北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军绿色的旧棉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根本没看王海峰,也没看地上那堆屈辱的纸片。他微微偏着头,目光穿透布满灰尘的窗户玻璃,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卧牛山沉默而嶙峋的轮廓。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冰冷、讥诮、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漠然,和一种山雨欲来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放在课桌下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自己左臂内侧。隔着厚厚的棉衣,那个粗糙的、红肿未消的牛头纹身,正隐隐发烫。
教室角落,张二蛋低垂着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无法抑制地痉挛着。他死死捂着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一滴温热的血珠,无声地滴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摊开在膝头的物理草稿纸上。那暗红的液体迅速洇开,像一朵邪恶的花,恰好覆盖了他寒假里在煤炉边,于那道无解题旁写下的那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
“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