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文渊阁内,只剩下周延儒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
窗外,寒风吹过紫禁城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为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奏响的一曲凄凉挽歌。
而在这一片悲歌的笼罩之下,京师街巷之中,饥民绝望的哭喊与骚动之声却愈发清晰可闻。
崩溃,已如悬于头顶的利刃,开始了无声而冰冷的倒计时。
便在这时,幕僚轻步走入值房,声音压得极低:“相公,形势危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京城粮源已断,若再无应对之策,恐生暴乱啊”。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若真酿成大乱,首当其冲、背负罪责的必是周延儒,而自己也难逃牵连。
更可怕的是,一旦饥民红了眼,暴动起来,谁还顾得上你是什么身份?到时候,连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都要赔进去。
周延儒背对着他,双手在身后紧握,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半晌,才涩声开口:“家族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幕僚知他所指。周家并非大族,周延儒父母早亡,唯有一个弟弟周正仪留在宜兴老家。
然而这位周正仪却绝非善类——他倚仗兄长权倾朝野,在乡里横行无忌,公然窝藏盗匪、纵容劫掠,强占民田、勒索富户,无恶不作。
宜兴百姓怨声载道,地方官府却慑于首辅之威,不敢追究,任凭他荼毒一方、败坏周延儒的清誉。
久久未闻回应,周延儒心中已明了,以夏国律法之严、行事之厉,他的弟弟、甚至侄儿……只怕都已凶多吉少。
他定了定心神,勉强收敛思绪,转而问道:“京城已是如此困局,你可有良策?”。
幕僚略一躬身,谨慎回道:“门下以为或可将部分饥民驱出城外,以缓粮荒。属下才疏学浅,所言未必周全,还望相公指点”。
周延儒未置可否,心中却涌起一片悲凉,这就是大明,连子民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活该走向末路。
他忽然转开话题,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陛下近日……在做些什么?”。
幕僚沉吟片刻,答道:“听闻陛下近来潜心研读夏国律法,还召了十数位翰林院学士一同商议”。
“呵……”,周延儒发出一声苦笑,事到如今,才去钻研夏国律法,又有何用?夏与大明,根本是两种天地、两种体制。
大明积重难返,便真是将夏王换到当今皇位上,怕也难有作为。
——不,他忽然心念一动,若真把夏王换成了陛下,未必就不能成事。
以夏王之聪慧,必会暂作隐忍,暗中编练一支绝对忠诚的新军,然后便该举起屠刀,整肃朝纲。
手握大义名分,又有精锐之师,再赢几场对鞑虏的大胜说不定大明真能涅盘重生,再现光华。
哪里会像当今陛下这样,当今陛下性格复杂,既有勤政节俭、锐意革新的一面,更有刚愎自用、多疑猜忌的致命缺陷。
他急于求成却缺乏耐心,对官员要求严苛却不辨忠奸,常因小事苛责诛杀大臣,导致臣下畏缩不敢任事。
他越想越远,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中兴的大明在眼前浮现……
许久,他才蓦地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凭空生出这等无稽幻觉……难道是连日操劳、心神俱疲,心神已到了极限么?
定了定心神,周延儒起身,整了整袍服,沉声道:“把桌上的文书整理一下,本阁要进宫面圣” 。
幕僚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多言,麻利地收拾好几份紧要文书,快步跟上已然向外走去的首辅大人。
轿子行在空旷的御街上,昔日京师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沿途唯有萧瑟寒风卷起几片枯叶,以及零星蜷缩在墙角、目光呆滞枯槁的饥民。
越靠近皇城,气氛越是凝滞,一种无形的绝望仿佛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至宫门,下轿。周延儒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往日里虽也肃穆,但宫门禁卫总是甲胄鲜明,精神抖擞。
可今日,值守的大汉将军们虽仍尽力站得笔直,但那眼神却难免涣散,脸色在寒风中显得青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
就连上前查验牙牌、引他入内的几个小太监,动作也显得拖沓无力,全无平日的机灵劲,宽大的宦官袍服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荡,显然是清减了不少。
周延儒心中了然,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京城粮荒,竟已严峻至斯,连这天下最尊贵的紫禁城,也未能幸免。若非皇室还有遍布各地的皇庄田产艰难输送些粮食进来,这宫墙之内,只怕早已饿殍遍地。
当然,情况如此不堪,除却粮荒本身,另一重压垮骆驼的巨石,便是夏国不久前将俘获的江南、湖广等地大批宗室皇亲——那些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乃至无数奉国中尉们,一股脑地都“礼送”回了京师。
这些龙子凤孙,平日享尽荣华,无一不是张口要吃饭的主儿,他们的骤然归来,对早已见底的京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皇帝仁厚,不说再给他们大富大贵,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饿死,这巨大的消耗,便硬生生分摊到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宫廷用度之上。
一路行去,但见宫苑冷清,许多宫殿门扉紧闭,连巡逻的侍卫队伍都稀疏了许多。
偶尔遇见的宫人,个个面有菜色,低头匆匆而行,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难以言说的压抑和惨淡之中,昔日的皇家气象,早已被现实的残酷啃噬得千疮百孔。
在一间陈设简单、仅燃着一个炭盆取暖的偏殿内,周延儒见到了崇祯皇帝。
只一眼,周延儒便几乎心头一颤。这才多久未见,皇帝竟似又苍老了十岁!还未到中年,两鬓已然斑白,发间银丝清晰可见。
尤其是那双眼睛,曾经虽焦虑却仍有锐气,如今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浑浊以及一种竭力压抑的狂躁。
那憔悴的面容,那佝偻的身形,说是年逾五旬,也绝无人怀疑。龙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仿佛无法承受其重。